昭烈又笑道:“汉人重礼法,我早亲芳泽,她如何算不得我的人?纵无大汗赐婚,她也一定要做我妻子的。”葛术虎一听,一股血气热烫、翻涌,窜上了头脸,从那酒案上跳过,扬起一拳中其鼻骨,他人仰马翻,却将面上血迹一抹,只笑道:“争也无用,她必是我的!”葛术虎骂道:“豺狼一般的东西,也配来做我大哥?你敢欺负她——”那拳头如钵大,雨点一般落下去,“你敢欺负她——还手呀,怎不还手呢——你这孬种!”昭烈一拳未还,静任他打,口中只叫道:“这姑娘是我的!”忽然的,葛术虎胸中似有什么东西涨开,再复扬拳时,却是一线污血滴落嘴角……
檀儿急冲冲去找芳沅。她正独坐胡床,犹恻然之状,只听这奴婢说:“坏了!大王子与人闹架,闹出事了!”
席间骚乱、哗然,他们将葛术虎抬去帐中,安娘子急来诊视,便知是中了毒了。
思前想后也惟有酒中毒。
便将那斟酒的奴婢捉拿住,问是何毒、何人指使。她伏地不敢起,战战说是哪个那颜夫人给的“仙药”,最能暖情,若下在酒中便可助兴、独得大汗怜宠了,岂料这仙药是毒药呢。亦不知是何毒。敦必乃与东方钺在外商议,要将那妇人捉来拷打、审问;阿莲豁阿瘫坐,把葛术虎双肩紧紧一搂,粉泪纵横、哭啼不止,便被劝下去了。安娘子将常山、藜芦等药先喂与了葛术虎,他先吐黑血、渐而转为鲜红……人声喧动,哄然一片。芳沅和泪而行,迷迷茫茫拨开这人流,往那内帐坐了,彼此相执一手,对他道:“——我不怪你了!你可快些好吧!不要死了!”
他额上沁汗,满面涂赤血,而虚虚然笑道:“我不会死的,是我对不起你……你不知道,我在梦里把你欺负了……”一日,他在安娘子处找些外用的鹅油膏,意外从那柜中翻着一卷《素女经》,上书:“采女曰:‘何以有鬼交之病?’彭祖曰:‘由于阴阳不交,情/欲深重,即鬼魅假像,与之交通。与之交通之道,其有胜于人,久处则迷惑,讳而隐之,不肯告人,自以为佳,故至死而莫知之也。’‘男女者,人道大欲,而万物化生之源也。’”。凡此种种,不解其意。还以粗墨画了一对裸男裸女,相拥相抱,意态悠悠然如登仙。当夜却梦着了芳沅,与她互褪衣带,也相拥相抱,妄行了素女所训之事……尚是处子童男,只觉滋味无穷……醒来便是濡湿一片,虽醒犹梦中……“我欺负了你了……”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轻抚她一边的柔洁的面颊,又说,“就算——就算你当初没有杀他,我也会砍下那人的头。我军中一向是不许淫掳妇女的,违者必斩。那畜生敢欺负你,我必不轻轻饶过!”
她听了,眼中直转晶莹泪,往他唇上凶狠狠地亲了,牙磕在一处,也弄得一脸是血……
“你多亲一亲我——”他笑说,其声嘶然,“我便会好了。哪还需什么药呢,你便是药了……我请你来,你为什么不来呢?可知我等得多苦!”
她脸上血泪横流、泣不成声,几度噎哽而难以成句:“葛术虎——葛术虎——”
“为什么呢?”
“我不小心弄丢了一只耳环……”
油灯亦昏昏,照如春梦。
“我也不会怪你的。”他细细道,“我等得好苦,你却不来呢。我十六岁便随阿爹去打仗了,打的塔塔儿人,渴了便饮生马血,那马血冻得硬邦邦,要放在鞍下暖一会儿才会化的……有一回,我们遭了埋伏,我胸口正中一箭,我快死了。我们蒙古男儿一向悍不畏死。前有风声似吼,滚过刀光铁蹄也不会怕什么。所以我不怕,可又想到了阿娘,她那么美,那么温柔,像朝霞,像云彩……我昏沉起来,在梦中叫她,阿娘,阿娘,我的阿娘!是昭烈把我从那尸山血海中驮回来的。我们结义为安答,他便是我大哥了。可他欺负了你,是吗?你便是我的第二片朝霞,第二片云彩,我不会任他欺负你的……檀儿全告诉我了。她还说……”他大声咳嗽起来,口鼻皆血,“说你嘱咐过她,叫她不可透了半点口风,以免伤了兄弟和气。我宁不做这个兄弟了!我不会任他欺负你的……第一回见你,你浓发蓬乱、钗环皆失,活像一个小女鬼……遇上你,我便怕死了,我想着我可不能死,我的小女鬼还等着我呢……”他轻撩她一边的鬓发,“这耳环还真是少了一只。别怕,我会送你更多、更好的。也只有你才配得上。那雪岸上,我为你戴耳环时,你也温柔得像彩云一朵呢……你还对我笑了,这笑,我永不能忘。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双鹿似的眼睛还是笑时好看……不要为我哭了……”
他胸间剧痛,猛烈地咳出一口鲜血,双手如散,便闭目无声了。
引用:张岱,《龙山雪》;萨都剌,《上京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