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龙床上,完颜雍面色潮红、躁狂欲死,难以静卧,只见梁柱之间似有一条黄龙游动,红光射面;叫宫人们端了许多碗凉水来,一喝下又吐出……外头皇子、大臣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太宗、海陵时宫中皆有妖异之事,此为中邪无疑,怕是有人暗行巫蛊,当请萨满来看。东京留守徒单合喜道:“无端端怎就能中邪呢?我看是中毒。”纥石烈志宁、张宁远则说:“都吃了这一样的酒菜,怎就只皇上一人中毒呢?”完颜允恭匆匆忙忙叫了太医院的保宜大夫、保康大夫来诊视,一推门却见皇上跌在地上,挥剑叫道:“走开——走开——迪古乃(完颜亮),休得再来缠我……”李元妃上前将他扶起,他惊惧不安,活生生看见完颜亮立在正中央,脖带白绫,前来索命……这完颜亮死时也才四十岁,阴阴郁郁一个美髯公,目色如炬。完颜雍又叫道:“你弑君(完颜亶)而立,得位不正,在位十数载,荒淫无道,残害宗室,我取而代之,正合天道!为何还来缠我!”完颜亮如魂如魄,飘飘而随,笑道:“何为正,何为邪?东昏王(完颜亶)日日酗酒、屠戮大臣手足便是正吗?我励精图治、开疆拓土便是邪吗?宗翰、宗弼等人的子孙不尊我也不敬我,杀了又有何妨呢?‘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女真以武立国,男儿就当驰骋疆场,你贪取岁供、只知守成,便也是‘正’吗?乌禄啊乌禄(完颜雍),我南征瓜洲、待铸功业,你却叫完颜元宜缢杀了我,此般得位能算‘正’吗?”
那黄龙从梁上游下,又从完颜雍胸口贯穿而去……
他复又倒地,剑落而一响,扶也扶不起。
完颜允恭等人只见他对空自语,仿佛发狂,焦急之下又将他抬上了床。保宜大夫诊察了一番,脉细而弦,舌红苔薄,便摇了摇头,并不知是何故。完颜雍又叫了几声渴,便有宫婢送上了茶。他睁眼时却见这女子十足十生的是昭德皇后的眉眼,于是潸然:“雁哥——雁哥——”奋力而起,提剑朝“完颜亮”砍去——这一下却劈杀了一个宫人,血流满地……
一众尖叫,慌成一团……
他提剑四顾,终于昏死过去。
皇子们扑上去喊着叫着,他也不醒,于是又将那保宜大夫叫了来,逼着开了些安宫牛黄丸之类,和水喂下。完颜雍在梦中微微喘叹。徒单合喜、纥石烈志宁等对完颜允恭道:“此病蹊跷凶险,恐唯有在民间张榜、寻求名医。”
夜间,一名中散大夫(内侍官)提灯将李元妃送入。玉泉宫内,灯漫如星,完颜雍还睡着,那一簇长须飘在被外。她坐龙床之侧,轻轻而叹,望他道:“乌禄表哥,你如今病重,莫不是要抛下云罗了么?云罗可舍不得你!十八为君妇,转眼已近二十年,我们有了允蹈、允济、允德,还有长乐公主……长乐这孩子去得早,不然如今也当十五六岁了,与鲁国公主一样大——都说她长得像你呢。我夜来想她,常常下泪。否则儿女膝前绕,多么欢乐。你不立我为后,我从前怨,现已不怨了;立我为后,东宫必摇啊。表哥,初见你是春时打围之际,都说论起骑射,你是国中第一,这话不假。你猎了一只熊,那熊脖儿上还挂个白月牙儿呢。张氏先我嫁王府,我该称她姊姊,你宠她爱她,我亦无怨……故皇后是个宽仁慈爱之人,对我多有照拂。正隆四年秋,我有了允济,而她生了场病,你便赐她金如意,又赐我银如意……我心愁苦,无人来听。皇后丽质天成、德昭才显,我拿什么来争呢?争也争不过呀……完颜亮不知怎的竟也看上了她,要她入宫为质,她终为你守节而死。倘看上的是我,我也能抛子自尽么?表哥,你抬我做了元妃,统率六宫,殊不知后宫从此便对我多有怨尤……我只想与你做那寻常夫妻,渔樵山中,红袖添香……长乐,我的长乐公主啊……因你爱菊,我便也爱菊;你爱诗,我便也爱诗。‘无酒无诗情绪,欲梅欲雪天时。’你还不起来么,我俩再去看雪,看梅花呀……”
此时,完颜雍如梦醒,呢呢喃喃:“雁哥——雁哥——”
李元妃一听,眼皮一眨,又是一滴红泪……
过了一夜,晨起,完颜允恭领着个五十多岁、背携医箱的老人来见完颜雍。有中侍大夫(内侍官)来迎,问是何等人物。他笑道:“这是通玄处士刘完素(刘河间)先生。阿爹这便有救了。”刘河间戴方巾、着道衣,面极和蔼,蓄着一部花白须子,眼有精光,精神不老,朝各内侍、仪卫皆行礼,便来探床上的完颜雍。那床幔动拂,他已醒转,仍是面红、口干咽苦,脉沉而弦细、舌尖红,问他如何,也只是答些胡话,嚷着有鬼有鬼,叫着“迪古乃”之类。刘河间道:“这是曼陀罗中毒,法当清热解毒。”遂开一方,有扁豆、炙甘草、绿豆、银花、连翘等,马上煎服了。半日后,方见好转,神色如常,亦能饮水。刘河间又说:“所谓‘曼陀罗’,是梵语词,这东西也即我们所说的‘洋金花’‘山茄儿’,是剧毒之品,花、叶、茎、果皆不能食,轻则中毒,重则丧命。中毒时面色潮红、口渴引饮、脉弦、舌红、谵妄、生幻觉。不知宫中怎种这等毒草呢?”完颜允恭细想一番,说道:“怕是去年春采买花木时误买了。这帮管事的,活该打板子!我也不知是何人胆大,在元夕宴上下此毒物。”
“宫中可还有旁人中毒?”
“再没有了。”
“恐怕此毒不在饮食中。”
完颜雍问:“不在饮食,却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