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笑了,”易涟清轻声说,脸上的微笑像是画上去的,一动不动,“天人之姿,见之难以忘怀。”
她盈盈下拜:“多谢你请旨让我回京,若我祖父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的。”
“报恩?你以为我是在报你和你祖父的恩?”这次她听出来了,陆端生气了,“易小姐,当日本王与你已经说明,你我之间两清,我大费周章让你回京,可不是为了听你说什么恩情的。”
易涟清有些心虚,抿了抿嘴:“那你……”
陆端逼近一步:“你说你祖父感激,那你呢?你领不领我的情?”
易涟清沉默下来,陆端原本裂了条缝隙的冷漠重新收拢,他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平静地说:“此次不是归宁,今后你都留在京城,西突厥我自有安排,不必回去了。”
“可是……”易涟清想说冬至到开春正是艰难的时候,她做可敦多年,知道族人们如何辛苦。
“没有可是。”陆端说,“回来了就记住你的身份,你本就不是西突厥的人,要做公主要做小姐都无所谓,唯独不可能是西突厥可敦。”
她在西突厥传授农业与医术,帮牧民们解决问题,甚至原本还开办了女学收了六个女学生。在她心中,那些人已经是她的亲人了,被陆端这样武断地否定,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但她知道这是陆端的心结,不愿过多辩解,再次行礼:“谨遵王爷教诲。”
陆端看她的眼神晦暗不明:“也就是如今本王权柄在握了,你才肯顺从。”
“王爷,”她叹了口气,声音平缓如水,“往日之事,天时地利人和俱失,我能做的只那一件事而已。”
“旧事不必重提,”她自己难以释怀,却要装着放下劝陆端,“如今我人已经在京,寒暄也好叙旧也罢,都尚且有大把时光,来日方长。”
“在我心中,王爷始终是我至交好友,知己难得,我不愿彼此再生龃龉。”她掂量着轻重,进退得宜地给自己找了个好友的位置,心中不免一痛,又嫌自己矫情。
可是她又没脸说他们还有些别的关系,毕竟当年是她先放手。
陆端的脸色原本缓和了些,听到“至交好友”和“知己”时又是一黑。易涟清心说糟糕,难道陆端气到连从前的友情都不肯认了?
可是过去那些煮茶论诗的时光不是假的啊。回想起来,她人生中最幸福的几年,是她说起故乡说起家最先想到的画面。
她闭了闭眼,等着陆端的审判,他说什么她都认了,当初是她背信弃义在先,不怪他郁愤难平。
“知己……”陆端低地地笑,“你未免自视过高,你本就不了解我的为人。”
是了。易涟清仿佛被人凭空捅了一刀,是她一直抓着过去不放,不肯睁开眼看看现在。陆端早就不是原先的那个陆端了。
又或者她其实连原先的那个陆端都未曾了解,否则如何解释端方守礼的小君子为什么有一日会无视礼法逼和亲公主回京,桀骜狂妄地藐视皇家威严,几次三番晾着皇帝不肯答话。
“我……”她正要说话,忽然一阵风吹来,残雪飘落在她发间,她伸手抚雪,却与陆端的手撞在一起,她一惊,连忙收手,体温转瞬即逝。
“方才还说着知己好友,转眼避如蛇蝎,”陆端冷笑,“你的婢女呢?手冰得像石头也不知道带手炉,还在这里吹风。”
关于婢女,又要牵扯出一大堆事端,后面带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因此她搪塞敷衍,本以为顺理成章地盖过去,谁料陆端却比小时候难糊弄许多,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不得已说了实话:“没有婢女。”
陆端的眉头缓缓拧紧了:“突厥没人跟你回来也就算了,你原本的婢女呢,连华呢?”
“我让她去江南了,”易涟清扯了扯嘴角,尽力一笑,“塞外苦寒,让她跟着我我不忍心。”
“塞外苦寒,”陆端重复她的话,“你还知道出塞要吃许多苦头,不舍得连华吃苦,却舍得自己吗?你是不是从没想过回来?”
“女子一生大多随波逐流,”易涟清说,“我既然嫁了西突厥,自然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家的。”
见陆端仍然面沉似水,她连忙安抚:“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有天生机缘,不是回来了吗。”
“不是机缘。”陆端打断她,“是我强求来的。”
“你得记着,易涟清,你是我带回来的,从今往后便不得自由,来去都由我说了算。我要你不得回突厥,你便回不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走不了。”
陆端站在树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完便转身离开。
风冷得很,她原本不觉得京城雪气刮人的,此刻也察觉出森寒。待回到殿上,帝后离席了,对面的座位空了。她坐了片刻,饮尽杯中残酒,颓然放下酒杯离席。
偌大的一个京城,能说句话的人都没有,千头万绪被冷气撕扯得不成篇章。易涟清被簇拥在陌生的宫女之间上了鸿胪寺的马车。
或许是喝了几口酒,也或许是因为重新见到陆端,她靠在马车壁上,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之间,听见外面一阵吵嚷,不等她询问,声音平复下去,马车继续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婢女敲了敲门,说到了地方请她下车。易涟清头脑发昏,由人搀下了马车,绕过了水榭回廊才渐渐清醒过来,皱着眉问:“这不是鸿胪寺,你们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
宫女们捂着嘴笑:“兆王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