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从那时……他就预见了这一切吗?
还记得幼时随钟阁老入宫,光诚帝同他谈论治国之道,她就坐在一边一块一块地吃着点心,懵懂地听着他们构想之中在三年五年后便能实现的图景。
可惜人世因缘际会,那些图景有些拖了五年八年实现,有些沉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可是那时君臣二人尚且年轻,说到兴起,相视而笑,她被那笑声惊扰,抬起头看着两个人。
光诚帝抹去她嘴边的点心渣,亲手给她倒一杯茶:“我们云涯也喜欢,是不是?”
她不知道,但还是笑着说,喜欢。
喜欢。
那样的场面再没有出现过了。他们仍旧和睦,仍旧提出设想,实现的却越来越少。钟阁老私下教她那些政令背后的深意时,越来越冷静,越来越客观,仿佛他只是天下事的旁观者,可是又不停歇地投入到一件又一件事情中去。
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不相信钟阁老会谋逆,他不会把天下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上去,哪怕只是为了他和光诚帝曾经畅谈的那些日夜,他们是君臣,也曾经是知己。
“我要见陛下,”易涟清迫切地说,“我要见到陛下,我不信他会杀我祖父。”
禁军统领不动如山,皱着眉,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易小姐,陛下不是要杀你祖父,陛下是在处置一个谋逆之臣,你祖父是这样,换做别人也是这样。”
“您是天皇贵胄,又得陛下宠爱,何苦去淌这一趟浑水,我和您直说了,回天乏术。”
易涟清看着他,绝望地摇头:“我不信,总会有办法的,我不信没有办法。你放我出去!我要见陛下!”
她从没有那么失态过,疯狂地冲向大门,又被人拦住,每一双手每一个声音都在劝着她回去。
“你疯了!”禁军统领的手如同铁钳,“你为了情分去给逆贼辩论,连陛下的一番苦心都要践踏,不忠不孝的东西!给你几分好脸,真就要无法无天了不成?来人,关下去!”
她无力地看着门越来越远,视野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连那头的钟阁老都在冲她摆着手。
不忠不孝四个字如同黄钟大吕,回荡在她耳边,她茫然地四下张望。
难道她真的是被眼前的假象迷惑,竟一点也没有分辨出歹人在她身边十余年,难道假象真的这样完备,能让她和其余数十学生都觉得此人品行优良?
百年之后,青史上又会怎么说她和钟阁老呢?
易涟清不能不掉进疑惑的漩涡里。
可是她看光诚帝,也将他看作可亲可敬的长辈,自认为虽然和钟阁老更亲密一些,总不至于怀疑他。
现在两人就摆在她面前,她宁可怀疑那些证据和光诚帝,也不肯怀疑钟阁老,真的是公正的吗?
她想不明白,也无从求证。为什么,她从没看穿那张面具,从不知道他竟然有谋反的心思。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这样可怕的一句话。
那玉瑶呢?玉瑶会是全然无辜的吗?
如果钟阁老确实是那沽名钓誉之徒,他所挣的生前身后的荣华富贵,最终也都只能给到钟玉瑶身上。钟玉瑶作为唯一的受益人,会一点都不知道吗?
那个天真活泼、老是拽着她的衣袖撒娇的小女孩,会是为虎作伥的人吗?
易涟清晕头转向,看不清眼前,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茫然和怀疑。钟阁老是她为人处世的基石,她所知道的一切道理,奉行的一切准则都是钟阁老教给她的,猛然抽掉这块石头,高楼轰然崩塌。
在一片尘埃漫天的废墟之中,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从哪里出发,到哪里结束,向着哪个方向能走出迷雾,一切都是未知。
只有一双手,一双并不如同成年人那样宽厚的手拉住了她,掌心里有薄薄的茧子,她知道那是练剑留下的痕迹。
被那双手握着,她忽然安心下来,似乎觉得靠着其中的温暖,能走出迷雾找到真实。她会怀疑人世间的一切,畏惧人世间的一切,但她不会害怕它。
即使那双手是假的,即使那双手的主人也是假的,至少她相信他的温度是真的,只要这个,就够她走出这片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