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印象中相同,这里民风淳朴,几月过去,少有人觉得他怪异,倒是和京都那边的嘴脸不一样。
加上宿傩顺手处理了几桩诅咒,他又身形魁梧,实力过人,一来二去就有了不错的声望。于是冬日,某场宴会中,艺伎与游女在屋中嬉戏,热气化烟缕缕逸散到外面飘雪的空气中。
拨弦的乐曲间隙,宿傩听见游女倒在客人身上,讲述的一则近日怪事……以劝慰常有的生不逢时之悲苦。
宿傩见酒过三巡,主人就先开始想七想八,觉得这些一事无成的人实在是还没到那种地步。赶快差不多的活着差不多的死,也就完了。
不过那女人讲述的“三日而衰老”的怪谈,还有“身体细瘦、无目不见”的诡异面貌,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他追问了,酒力之下的游女直说:“嗐,大人有所不知,她前两天才来我们这儿,根本是个山里的人,之前恐怕连像样的琴音也没听过。”
说完她自悔失言,红着脸低头躲进了调情的男人怀里。
宿傩用右侧异面上的一双眼瞅了她,心里想着浮舟,记忆与传闻遥遥相照。
如果这野人是浮舟,那她还真是越来越落魄,从前何曾在旁人嘴里这般卑贱。
心里想着冷嘲热讽的内容,但不打算说出来。他低头整理襟袖,在一片热闹的欢笑摇乱中独独站起身,推开门,踏进雪光映月的庭院。
宿傩找见浮舟的时候,浮舟正缩在笑语隔绝的繁华侧边,短发上还沾着大如梨花的雪片。
她咀嚼的姿态也十分风雅,小幅度拨动腮帮,固定的次数后,吞下。耳后的发丝时而垂下,她不急不慢,抬手再度梳至耳后。
浮舟的面庞无一物遮掩,似月下承露的瓷盘,比庭中雪堆更映清辉。
宿傩无声地在另一侧端详她光滑凹陷的眼窝,刚才心里的讥诮全都抛去九霄云外了,他现在想的是:如果浮舟有眼,定然会如光华耀目的蚌中珠。
他遂脱下外褂,往沧海遗珠走去。
*
浮舟判定这是自己命最苦的一次,虽则吃的是精米不是粗糠野草,但二手菜此词一出…实在是听起来就脏脏的。
真不知此身能否活到春天。
如此只好食之无味--要是有味道,她就得吐了。机械的咀嚼中,浮舟也隐隐感受到许久未逢的平静。
也许命苦就是维系她和【活】之间的纽带,唯有如此她才感到活着。雪飘到头发上,钻进脑袋,融化进冷掉的饭里,增加了她灵魂的重量。
不然就实在找不到缘由呀。
她低头,不让虚拟的幻想眼泪当着月亮掉下。
此时,忽然一片温暖的外套罩在她头上,上面除了酒气,还有……两面宿傩的熏香。
他来了吗?真是……好突然哦。
浮舟把右手上的木筷夹在碗间压在左手食指下,单手持碗筷,右边的胳膊抬起来,撩开天降的香纱。
此举未成,在半路便被有力的大手握住。她几乎要被手心的温度灼伤,手臂僵在空中,却不言语。
宿傩出现在这里,又很快,大抵可以推断是特意来找她。他之前倒没什么出去寻欢的癖好,就算有,也不至于跑到后院里头来。
浮舟知道的,他身上一股子骄傲,爱走正门。门锁着就踹开。
大张旗鼓?不是的,是这比敲门更轻易。
难得他静悄悄的过来,又碰见浮舟这么惨淡的时候,但她还是不太想理他。于是低着头,左手搁到腿上,右边被拉着,不说话。
和宿傩走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呢?大概不算吧,浮舟暗自掂量着。
直到,宿傩哄小孩一样往她手上塞了一团软乎乎,弹弹的,圆圆的东西。
不是眼珠。
是椿饼。
清雅的香气在糯米团之外,她纳闷,这季节哪里来的山茶花?浮舟脑袋动着,却不妨碍右手不自觉的就握上了贿赂一样的甜品。
她被还没把昂贵的东西吃到嘴里,舌尖就已经甜丝丝的感觉收买了。
另一边又在警告自己,饮下了黄泉水,吃过了冥界的石榴,可就再难掉头了。
浮舟杂念纷纷,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吭声也不动弹。
“饿了么?吃吧。”宿傩隔着头顶的衣服摩挲她的脑袋。
浮舟听了这句话,忽然也就认命了。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正犹豫要把碗放在哪里,一只手又适时出现接过,浮舟自然就松了手,丢给宿傩。她拨开饼外的山茶叶,双手托在嘴边,启唇咬下了甜饼的小半球,精贵的口感初落舌尖。
与此同时,她平价的灵魂又有一部分被递交到宿傩那边,干脆得就像咔嚓咬掉的苹果一样。
已故的神土本就有伟力万端,浮舟一边吃一边想,并非是她要贩卖自己到地狱,而是……总有千万种方法叫她低头的,结果最后传世未来,却还要苛责人的意志不坚。
她不过是像接受雪花落下一样,遮眼领受了命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