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若羌使团一事,裴绰下令,所有进出京都的路口都加重了哨守。加之所有玄女庙的地下通道被堵死,严防死守,七日过后,竟没有如容悦所言的“天麻重现”。
容悦也觉纳闷儿,直至收到如梦的信笺,才恍然:原来金光明社是要憋大招了。
“这嘉祥,是非去不可了。”怀晴道。
裴渊下葬次日,怀晴便与崔氏说了回嘉祥一事,借口以“将裴渊的灵牌带回宗祠”。崔氏一愣,嚎啕大哭:“好孩子……好孩子,你对他情深至此,我从前真……”
因沿路颠簸,且危险丛丛,怀晴将慧宝托付给崔氏。崔氏刚失去继子,本觉孤凄,有慧宝相伴,心里会觉得稍微安慰些。及至葬礼后第四日,怀晴便收拾好细软,与容悦、红灯、顾三金一行人南下。
陆九龄恢复清醒,戴了个白面具,装作怀晴的幕僚,混入车队中。慕宁落崖之地亦离乌江不远,他想去看看。
刚出京都,忽有一道白影,自林间掠出,身轻如燕,衣袂翻飞,转瞬便落于马车之顶。怀晴掀帘一看,竟是沈磐。
沈磐的银面具闪着一层光,“陛下派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别以为,你我的恩怨已烟消云散。你我,此后再算。”
“好,半年后来算。”怀晴微微一笑。沉烟之毒,半年后便会彻底侵入肺腑,倒是若她还能活着,必将身上所有恩仇都清算干净。
沈磐怔了一瞬,仿佛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
他微微别开头,语气淡得几不可闻:“……嗯。”
午时,山路弯弯,车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就地歇息,扎锅生火。容悦三两步钻入林中,去采些野菜与果子,不多时已不见踪影,怀晴身边难得清静了些。
沈磐踱步而来,走得很慢,像是在斟酌什么,最终站在她身前,从袖中摸出一块胡饼递给她。
“先垫一垫。”他说。
怀晴怔了怔,心头忽地一动。记忆里,初见沈磐那年,他亦是这般,风尘仆仆,却将仅有的一块饼分她一半。
“怎么?心虚了,不敢接啊?”沈磐冷嗤道。
怀晴一把抢过胡饼,大口撕咬,几乎快噎住了:“这胡饼味道都没变!”
沈磐笑了:“你也没变——一样的狼吞虎咽。”
林风穿过枝桠,阳光从缝隙间洒落下来,他的银面在光影中一闪一灭,目光却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像是想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什么久远的、被掩埋的过往。
要说世上,怀晴对什么人心怀愧疚。沈磐,一定是首当其冲。
见沈磐笑了,怀晴高高提起的心,才轻轻落下。
远远望见容悦拎着一大兜野果而来,沈磐又板起脸,走得老远。
众人稍歇片刻,忽见远处扬起一缕尘烟,尘中马蹄如雷,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并骑两人,一黑一青两道影影绰绰。走近了才看清,竟是安宁公主与宴二。
安宁公主一身玄色男装,发辫高束,背上挂着沉沉行囊,眉眼间却藏不住怒意。宴二则穿着一袭潇洒青衫,袖口掩着手,悠哉游哉,半点行装也无。
马一停稳,安宁公主便翻身下马,几步奔到怀晴跟前,气喘吁吁地叫道:“阿姐!可算找到你们了!要不是宴二坚持说‘最好走官道’,我早就追上来了!”
怀晴眉心轻蹙:“你追我做什么?”
“跟你们一起去嘉祥啊!”安宁公主理所当然地道,“同为公主,凭什么你们能走江湖、看尽天下,我就只能困在深宫?咱们姐妹三人,正好结伴。”
容悦白眼一翻:“谁跟你是姐妹?少往脸上贴金了。”
安宁公主顿时蔫了半截,哼哼唧唧地缩到怀晴身后,声音也低了几分:“阿姐,我出宫一事,是陛下亲口应允的。”
容悦不以为然:“啧,以权压人这套倒是用得顺溜。”
怀晴道:“你出宫也就罢了,但你怎么会和宴二在一处?”
安宁公主噼里啪啦说了半天,怀晴才慢慢理清原委——原来,这位公主殿下一时兴起,听闻怀晴和容悦要远赴嘉祥,心生羡意,于是拎了个包袱,连个贴身扈从都不带,骑了匹马就出了宫。
谁知刚出公主府没多久,便在书肆门前碰见了刚好鼓起勇气、迈出家门的宴二。
彼时,宴二刚挑中一本《风仪录》,还没来得及付银,手里还攥着铜钱,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扯住衣领。
怀晴听罢,哭笑不得地看向宴二。后者低着头,脸红得几乎滴血,好似是被拐卖的小媳妇。
“我说宴二,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不就是陪我跑一趟嘉祥么?”安宁公主斜睨着他:“这回又不让你做面首,至于脸红成这样吗?这种壮阔的路,不该一个人走。让你陪我,正好可以给你行万里路的机会,成日死读书,你都快成木头了?”
容悦冷笑:“人家成不成木头,关你什么事?”
安宁公主一怔,似乎被问住了——是啊,关她什么事。
“不关我事,我就是顺手拉了一把……他又没挣扎。”
容悦正要出言讥讽,怀晴恰时止住了争端,转而问宴二:“如今公主已有我作陪,你不如骑马回京吧?”
半晌,宴二微微抬眸,目光在怀晴与安宁公主之间游移了片刻,终是飘向远处那条漫长的官道:“……君子一诺千金。当时说了要一起去嘉祥,哪怕是被胁迫,话已出口,便不能反悔。”
容悦冷笑道:“你这人,真真迂腐!”
“就是!”安宁公主附和,然后莞尔一笑:“不过,人倒是极好的。”
怀晴见宴二的眼眸有刹那的失神,倒也未多言。
一行人南下,经通州、沧州、霸州,一月后,终至临清渡口。此后,便可一路行船,直至江南陇州。
怀晴正与容悦去找船东,却见渡口边泊着通体乌黑的楼船。船长约五丈,宽可并十马,船首刻着一头怒目的獬豸,形象威严。
楼船船首,两道人影迎风而立,一人玄衣如墨,眉目冷厉;一人白衣轻裳,笑意飞扬。正是裴绰与江流。
见怀晴一行人到了,裴绰才从船上缓步而下。风吹他衣角猎猎,神情却云淡风轻,目光一扫,便落到了人群之中那个银面而立的男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