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色,瞬间沉了。
偏偏这时,沈磐却从怀中摸出一块胡饼与一枚鲜红野果,对怀晴道:“方才你没吃几口,先垫着。”
怀晴略怔,尚未接过,那胡饼与果子已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攫走。她抬眸,正对上裴绰那张含笑的脸。
“这种农家小食,我倒是吃得惯。”裴绰似笑非笑,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随手一拈,便可夺走她的一切注意。“船上给你备了新鲜的鱼脍,和你最喜欢的杏花冰酪,去尝尝看?”
怀晴眉心一跳,眼角悄然一撇,瞥见红灯马车中,陆九龄的身影尚稳稳未动,心中稍安。
“裴绰,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绰笑得温润:“等你。”
“等我?”
“嗯,等了好久。”他垂眸看她,眼底似藏着几分积蓄已久的情绪。
“妍妍,你可知,京都如今风起云涌呢。”
怀晴面色未变,语气却故作轻巧:“离开京都已有月余,哪还知道些什么风浪?”
可他却听得出她语气中的虚与委蛇。她越是平静,他心底的怒意越是翻涌。“《昭明旧事》第三卷出了——”裴绰眸色沉沉:“你是太平杂说的东家,怎么会不知?”
“东家也不一定知晓底下人出的书,妍妍,你是要这般唬我么——那就当你什么也不知道吧……”
“那好,我便讲与你听。”裴绰盯着她,语调缓慢,却如一刀刀切割般字字落在她心头,“第三卷讲的是,大晋覆灭之后,昭明太子与少师双双复活,前往幽都山修行飞仙,听着便是稗官野史,百姓倒也喜闻乐见。”
“但不同寻常的是——昭明太子的胞弟,魏宪。”
怀晴手指一顿。
“魏宪隐姓埋名去了嘉祥,恰逢裴行简之子染天麻而亡,魏宪便顶了那位置,李代桃僵,重回京都,中了状元,官运亨通数载,终为一国首辅——名曰裴浊。”他语声如冷风,落字成刀,“妍妍,你不觉得这故事,很眼熟么?”
怀晴只得干笑两声,权作回应。
裴绰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目光灼灼,“眼下,整个京都都炸了——书生举子们愤怒不已,百姓议论纷纷。有人言之凿凿,说我就是那魏宪;有人更激进,已上书弹劾,逼陛下彻查首辅的真实身份。”
“如此热闹,如此波澜,妍妍——你说,是不是很精彩?”
怀晴拍手叹惋:“这等野史,竟有人信?荒谬!”
以《昭明旧事》引燃民间怒火,引出裴绰身世疑云,从而迫使他让权、淡出中枢——正是怀晴计策中的关键一步。
此策奏效,皆因魏宪风评太差。当年,昭明太子喜好微服私访,随手做好事。身为狂热太子党的魏宪也效仿“仁德行善”,只是往往弄巧成拙,比如救下喊冤的丈夫,不想那人日日磋磨妻子以致妻子暴毙;比如,散尽千金替一群懒汉建屋修房,那群人却将新房变成赌坊,狐假虎威、横行乡里。
总之,魏宪所到之处,白的变成黑的,不仅正义得不到声张,甚至助纣为虐。长此以往,在民间说起魏宪之名,都怨声载道。
如今再传“魏宪替身成了裴绰”,百姓们恍然大悟,不禁觉得一切有了合理的解释。几重怨气叠加,便是裴绰自己权势再大,也没能压住。
一纸传言,足够引发风暴。
更何况,怀晴最清楚不过——裴绰根本无法自证清白。因为他本就不是真正的“裴绰”。
朝堂之上,人人自危。前朝之事一旦牵扯进来,谁不是避之不及?而今,裴绰身居高位,平素虽手腕强硬,可如今有了“魏宪”这把火,一时群情激奋。
那些原本不敢开口的清流、孤臣、书院旧儒,也纷纷站了出来,以“整肃朝纲”为名,请命彻查首辅身份。
有人斥责朝廷藏污纳垢,有人搬出祖宗家法,更有人为表忠肝义胆,当殿以头抢地,血溅丹阶。
皇帝终于发话:裴绰暂解首辅之职,待查明真相,再论升黜。
可最令人惊讶的是——裴绰竟然点了头。他竟一言未辩,拱手受命。
怀晴曾在心中推演过这一切,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风暴的中心,此刻正站在她面前。
近得她几乎能听见他胸腔里那颗心的沉沉跳动。
“妍妍,”裴绰轻唤她,眼神却澄澈得几乎令人窒息,“我想不通,你我二世情缘,为何你会这般待我?”他语声微颤,像是用尽力气压抑情绪。
“我不明白——一颗真心,为什么你就看不到?”
那一瞬,怀晴竟移不开视线。
她曾一心想杀他,但她从未想过,他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悲伤、困惑、失望……却仍含着不甘的温柔。
他在等她说话。
风吹过渡口,掀起她鬓边发丝,也吹乱了她藏在心底的千层波澜。
她知道自己不能动摇。
“一颗真心,你看不到……”他说着,缓缓抬眸看她,眼底一片寂寥的黑,“那想必,是这心不够真。”
他话音一落,竟自袖中缓缓掏出一柄短刀——
寒光如霜,映进他清隽的面孔,一瞬间,竟透出几分近乎偏执的癫意。
“那不如,”他轻声道,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剜开来,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