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水书坊深处,通道尽头,一座沉没于半尺黑水中的书案静静伫立,似乎已等待千年。
四周墙面爬满潮痕斑驳的书页,有的已经溶解在水汽中,有的却仍泛着猩红的光泽。沈墨走近那张书案,眉心骤紧,只见桌面上安放着一册破败的《血书录》,封皮浮着未干的血字,正缓缓渗入纤维之中,像是吞噬,又像在篡改。
陆昭摸了摸湿冷的桌边,突然收回手,指尖留下一点浅浅的水渍,“这里……不对。”他低头望去,那水渍中浮现一行小字——「写错即死,篡忆即焚」。
沈墨翻开血书的第一页,一股焚焦味扑鼻而来。字迹扭曲如哀鸣,显然是有人试图抹去某段记忆,却在篡改过程中,被焚成灰烬。每写一字,心念便被吞入,错误一出,整页燃尽;如记忆不属实,则纸张瞬间自燃,反吞执笔者的意识,直至灵魂也一并化作书中墨迹。
“必须由我们亲笔写出那一夜的全部。”沈墨低声说。
“可如果记错……”陆昭眼底压着情绪,“就会被那只水妖吞掉。”
书坊的水面泛起涟漪,一道模糊的身影在黑水下游弋,长发如藻,五指张开,像是在等待一个错字的降临。
他们无法回避。
沈墨提笔,鲜血从指尖滑落,在页上化作文字:
「冥婚之夜,他抱着那只鸡走过影灯……」
字迹未干,水妖猛地跃出,一滴墨迹被它盯上——不是错字,而是真相显现时的反噬。
纸页忽然浮出渍痕,像浸过泪水,却在水光中勾勒出另一个人的轮廓。
“这是……”陆昭望着那片水渍,心头一震,“书页记录的不是我们,而是那场真正的杀戮……”
沈墨眼中寒光一闪:“有人,把自己的罪行,写成了我们的过往。”
血书颤动,下一页自燃,燃出的灰烬缓缓飘落,构成一句:
「真凶,已篡你名。」
水妖的爪影猛然从水面下翻腾而出,带着一股腥咸灼热的水汽直扑而来,目标正是那一笔——陆昭方才不自觉在笔锋上多顿了一秒,血字微微歪斜,落成伪印。
“陆昭——退!”沈墨低喝。
却已经迟了。
水妖身影如雾如血,尖啸着从书页下飞掠而来,墨发缠绕陆昭的手腕,喉音已在咽中凝结,一瞬间他眼中浮现大片火光——那不是幻觉,而是血书篡忆规则启动,准备将他整段记忆连带意识焚成灰烬。
沈墨没有迟疑,夺笔而上,手掌横划掌心,鲜血直泼纸页。他以自身记忆篡写,硬生生截断了水妖的攻击路径。血书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咽下了某段痛苦的真相。
他写道:
“那一夜,不是陆昭错记,而是我将真相封进了影子里。”
墨迹浮现的同时,纸页边缘猛然燃起,赤焰由四周卷来,席卷而上的炽热几乎要将他的脸皮生生剥开。
陆昭想冲上去,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书坊中一旦“篡忆”,代价不仅是焚魂,还会触发“喉封禁声”,使见证者变为哑者,连辩解都不能。
沈墨的手指已被烧焦,几近昏迷。就在火焰卷至咽喉的前一瞬,陆昭猛然低头,捧住沈墨的面,毫不犹豫地吻上他的唇。
——是“唇渡”。
气息相缠,魂魄微引,血书焚页的焰势瞬间止步,仿佛被这场相融的意志抚平。两人的呼吸交叠,在无声中完成了气息的再分配。沈墨咽下那股濒死的炽热,陆昭则承担了他一半的灼烧。
“你疯了……”沈墨睁眼,低哑地说。
“疯才救得了你。”陆昭眼里藏着颤抖与怒火,语声仍哑,却足以压过水面那咯咯笑声。
下一页书页上,浮现出一道幽蓝纹路,像是鱼鳞般细密铺展——那是“冥水书坊”的钥匙印记。
水妖顿住了,发出一声若哭若笑的呜咽,缓缓退回书中。
墙上的渍痕悄然重排,映出两个交缠着影子的背影,一前一后,步入下一段未知章节。
——而真正的“真凶”,名字仍未浮出。
湖水之下没有波澜,只有沉寂的墨色倒影。
覆书湖不见天光,一片银蓝雾气覆盖其上,湖心亭如半飘浮于雾中,四面浮现悬空书页,随水波悄然翻动。
“钥印指向湖心。”沈墨盯着血书中浮现的路径,“但湖面影子不对。”
陆昭握着铜罗盘,指南针剧烈晃动。青铜外壳隐隐传来烧灼感,他咬牙一转:
“东南偏十七度,有一道‘生痕’……但我要赌一把。”
话音刚落,罗盘上某处青铜突地一凹,陆昭的听觉瞬间消失,世界归于一片死寂。
“你——”沈墨张嘴,却见对方毫无反应,只是朝他勾了勾手,像往常一样没正经地笑,眼底却压抑着一丝痛楚。
他们一前一后踏入湖心——却在波光中,被生生分开。
沈墨所踏之地,水波浮出一本熟悉的册子:那是当年他最后处理未果的自杀案主角的笔记。而倒影中,却不是死者的影子,而是他自己站在天台边缘,微笑着看着下面的尸体。
“你不是来调查。”一个倒影开口,声音苍老沙哑,“你是来掩埋。”
血渍再度晕染上来——沈墨“共情”的能力失控,被覆湖放大。他看到那位少女写在遗书末尾的话:
“我最后只记得,他的眼睛像冬天封冻的湖,没有一丝风。”
这一句,他竟记了十年。
共情值狂飙,意识边缘化成燎原的火焰。沈墨跪地喘息,掌心的笔记本已燃至一半,而他甚至没有力气再翻一页。
而另一边,陆昭站在干涸的湖底,四面八方都是熟悉的回音。
“你忘了吗?百年前,陆家那场封印仪式,是用‘血亲互噬’作为祭礼的。”
“你活下来了,但你吃了你哥。”
那声音像是从他骨头缝隙里钻出来的。他咬紧牙关,试图召回罗盘定位,哪怕什么都听不到。
就在这时——
湖面卷动。
陆昭看到湖水中有个身影缓缓浮起,湿漉漉的黑发,眼神冷漠而锐利——和沈墨一模一样。
“你不是他。”陆昭皱眉。
水影露出一个极不自然的微笑,“可我记得比他更多。”
下一秒,那假“沈墨”猛然冲破水面,掐住了陆昭的脖子。
而真实的沈墨,猛然挣脱共情燃烧的幻境,一跃跃进湖水——扑向那正打算撕裂陆昭的“自己”。
他们双双坠入水中,血书上的火焰将倒影焚毁,水妖惨叫一声,抽搐着散成书页灰烬。
他们回到湖心岸边,陆昭剧烈喘息,意识模糊。
沈墨俯身低下,按住他的额头:“听得见吗?”
陆昭张嘴,却只吐出一口血。他听不见,却能清楚感觉沈墨贴近自己唇间时的那一刻——气息交缠,连疼痛都被接走了一半。
他们就这么安静地抵在一起,直到湖心亭浮出新的血页指引。
“该由你来写。”
“我来。”
陆昭按住书页,笔锋一顿,墨水却自动渗出——竟是他的血色指印化成文字,在页上缓缓流淌。
“我曾看到父亲在密室中,用青铜钉封住了我哥的喉咙。他说,为了整个家族,有人必须沉下去。”
墨水忽然剧烈晃动,水妖的影子透过书页浮现,三眼四臂,探出尖锐的水指。
陆昭手一顿,写漏一个笔画。
沈墨立刻出手,将那页书撕毁,同时整个人与水妖幻影纠缠而上——他肩头被撕裂一块,疼得汗出如浆,却还是将最后一页写完的陆昭推回了安全线内。
他回头看向陆昭,眼中是被撕开的冷意,却也藏着滚烫:
“再来一次,我替你写。”
陆昭喉头一紧。
水妖尖啸消散,那页书被吞噬殆尽,但地砖上渗出的水痕忽然重组为一行字:
“你记得的,不一定是真相;你忘掉的,或许才是你活下来的代价。”
下一重书廊缓缓打开,空气中弥漫出焚墨的焦糊味与熟悉的气息。
沈墨猛然停下脚步。
前方漂浮着一本书,书页上赫然印着自己的名字,标题是:
《侧写者的自杀笔记》
他眼神陡然收紧,而陆昭已一把拽住他,嗓音低沉:
“这次换我共情你。
青蓝色的焚香在空气中缓缓升腾,如冷墨晕染水面。沈墨盯着那本浮在空中的书,掌心却在微微发凉。
《侧写者的自杀笔记》。
这不仅是对他记忆的挑衅,更像是冥水书坊故意打开的裂口——想让他自己看着,自己走进去,然后自己燃烧。
“别碰。”陆昭开口的声音并不大,却极具穿透力。
他一步一步走近沈墨,把人扳过身来,手掌稳稳按在沈墨后颈。
“书写的是你,不代表你要去承认它。更不是它说你该死,你就真得走进去。”
沈墨喉头微动,低声笑了一下:“你不怕我当真?”
陆昭眼里带火:“我怕你不当我当真。”
那句话像火星掉进油锅——沈墨的眼神霎时间变得危险又复杂,他一把扣住陆昭的手腕,将人逼近在书架阴影之中。四下皆静,只有水声滴答,像时间也屏息了。
“你知道你刚才写下的记忆,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陆昭靠得更近,呼吸交叠,“但我不怕你看见了我软的那一面,因为我知道,我撑得住你更崩溃的。”
沈墨嗓音低哑,像被纸边划过:“别激我。”
陆昭吻了下去。
不是以往那些带火气的,或因命悬一线而来的粗砺相碰,而是冷静、坚定、甚至略显克制的——像是他们在确信彼此,在一页页焚烧与共的记忆中,确认这世上还剩下什么值得活着。
书页轻轻翻动,那本《侧写者的自杀笔记》并没有像前面那样喷出血雾或水妖,反而缓缓消失在空中,留下几缕青烟与一句话:
“记忆的反噬,不敌彼此命定。”
沈墨低低一笑,抵着陆昭的额头,像是说给他,也像是说给自己:
“谢谢你拉我回来。”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其实不记得自己曾写下过什么“自杀笔记”,但冥水书坊偏偏能伪造如此细致的梦魇,也许那真是他最深层的某一面。
而现在,他想重新书写。
脚下的地砖开始移动,一条新的通道缓缓开启。
远方水影晃动,浮现出一排排被封锁的卷宗,其上血墨缓缓显字:
“终章·筑印阁:须以彼此记忆共书,方得其门。
“这里就是……筑印阁?”
沈墨站在石门前,视线在半空中缓缓扫过。周围水汽如纱,嵌满咒纹的石碑悬浮在空中,滴落着赤黑色墨迹般的液体。每滴落一声,仿佛某段被遗忘的记忆正被焚毁。
陆昭的手搭在青铜罗盘上,掌心隐约传来细细的刺痛——这是罗盘被强制定位的反噬预兆。
门缓缓开启,一道声音回荡在耳边:
“共书记忆,需情绪与意图同频;偏斜则陷,反目则焚。”
屋内无一物,只有一张古老的书桌,上面放着两支血笔,一本空白卷宗,以及两只墨印铜盘。沈墨走近时,铜盘骤然亮起,墨迹中浮现一行字:
“请各自书写对彼此的第一次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