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的门帘还未掀开,应如是已经闻到了药香。
不是她惯常所用的清补草气,而是重药煎过后那种苦涩而温湿的气息,混着炭火余温,像冬夜里一锅熬了太久的苦汤,沉沉地压在空气中。
她站在廊下,手中提着药箱,衣袖被风轻吹起来,额角有一缕碎发被阳光点亮。
门吱呀一声推开,小春子快步迎了出来。
“应姑娘来了!”
他的声音一贯带着些喜气,只不过这次的喜意背后,藏了一点说不出的慌张。他低头引路,声音一如往常恭谨:
“殿下醒得挺稳的,这一早上都没再烧,能喝两口粥了。就是身上还虚弱,手脚不太利索。”
“嗯。”她点点头,语气没有太多情绪,只问:“昨夜有没有咳得厉害?”
“咳了两阵,后来贴了您给的药球,暖了足底,才慢慢睡稳。”
她微一颔首,脚步却没停。
小春子犹豫了一下,原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没有提沈行之今早说话那几声里咬字含混、尾音偏虚的事——说不上来是不敢说,还是不想让她担心。反正,他家主子现在还能开口,只是话少,他想,这病也许没那么严重。
她听了这些汇报,也没再追问。
一路行至内室,应如是才抬手轻轻掀开帘子。
房里很静。
沈行之正靠在榻上,披着灰蓝色的绒披,头发挽得松松的,神色安静。他瘦了不少,面容清清淡淡,像是从昏睡中挣扎出来的枯枝,风一吹就能折断。
但他是醒着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眼里的神。
不是病恹恹的恍惚,而是清醒——甚至太清醒了。
两人对视一瞬,他先轻微低了一下头,却没有开口。
她走近两步,站定在榻前,看了他好一会儿。
他依旧沉默。
她本不以为意,只道:“你醒得倒早。我还以为你至少要睡三五日。”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她,眼神平静,像是在听,又像在躲。
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语气却仍淡淡的:“那天你命悬一线,我若再晚来半刻,你怕是就得交代在你那灶间。”
还是没有回答。
她挑了挑眉,慢慢开口:“怎么?我来了,你一句话也不肯说?”
榻上的人微微垂下眼帘,指尖扣着膝头,掌心隐隐泛白,像是下了很大力气才没让自己颤出声来。
应如是心里莫名泛起一阵不快。
她本就不是那种求感谢、讨表态的人——她救人,是出于医者本能,不是为了换谁一句“多谢”。可此刻沈行之的沉默,却让她心里某根本不该存在的弦轻轻崩了一下。
她抿了抿唇,语气更冷了些:“行吧,既然你不愿说,那就别说。我也不是来听你寒暄的。”
说完,她提起药箱走向一旁药桌,将壶中药液倒入汤匙试温,冷冷淡淡地转移了视线。
屋内静得过分。
小春子站在门口不敢动,心里如坐针毡。他瞥了一眼沈行之,又看向应如是,张了张嘴,终究没出声。
沈行之垂着眼,指尖收了又放,呼吸极轻,唇微张,却始终没发出声。
他不是不想说。
而是他知道,他现在这副嗓子,说出来的声音,一定是含糊不清、偏音走调。他不敢让她听见。
她救他的时候眼神那么利落、话那么冷静,他不想在她面前显得自己连话都说不明白。
他宁可沉默。
应如是却已经心下定了性。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原来他是这样的性子——寡言、沉默、不近人情。哪怕大难之后,见到旧人,第一反应竟是沉默不语,甚至吝啬一个眼神。
她本以为他会有哪怕一句“你来了”,一声轻轻的“谢”,哪怕只是一点点主动——都好。
可什么都没有。
她明白了。
他果然不是不说,是不愿说。
那她也没必要多留。
她一边往药盏里添汤,一边慢悠悠道:“你若不说话,那我也懒得问。药我留下,你若不想喝就泼掉。我来,不是求你感激。”
“你能活,是你命大。不是我医术高。”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欲走。
可转身那一刻,她的指节却轻轻蜷了一下。
她自己都没发现——她是真的有一点点……在意。
可她不会说。
他不说,她更不说。
*
“别……走……”
一道低哑含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夜风吹乱烛影那样轻微,几乎听不真切,却又分明击中了她耳膜深处的某一根神经。
她脚步一顿。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她下意识回头,眉峰一挑,语气里还带着一点不耐和狐疑。
可她一转身,便看见了他。
沈行之仍靠在榻上,头略偏,眼神艰难地追着她的身影。他嘴唇微张,似是在努力重复那两个字,却连舌尖都微微颤着,发出的声音已经无法准确还原音节。
“别……走……”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
是他,亲口说的。
那一瞬间,应如是整个人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掌,站在原地怔住了。
不是惊讶,是一种猝不及防的——疼。
她忽然意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