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还能说几句话,还能动动胳膊,还能……告诉别人你是谁。”
她的声音近在耳侧,轻得像是屋外晚风拂过柳枝,却一点点落进他心底,重得像石。
他喉头发紧,像要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唔”。
她没再逼他说。
只是起身,安静地收起那些布料与小罐,动作一如既往的利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沈行之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能假装自己只是病着。
他是残了。
是要靠她一点点,替他把失控的身体捡回来的那种“活着”。
而她,是真的不怕看见他狼狈,哪怕他已经不成人形。
*
过了半刻钟,小春子悄悄走进来,欲言又止地看了女主一眼,声音压得很低:“郡主,府里来消息——太子妃今早到了太傅府,说是找您。”
应如是动作微顿。
她眉眼未动,只轻轻“哦”了一声,指尖仍在沈行之下颌边稳稳地按着,但掌心明显停滞了半息。
“她人现在在哪儿?”
“还在东厅,说是想等您回来。”小春子低声道,“老爷已经命人设茶接待了。”
应如是没立刻回话,只低头看了沈行之一眼。
少年靠坐在榻上,额前发丝微湿,眼神藏得很深。
她却像什么都未察觉,只是淡声道:“明日我再来,你记得及时换。”
说完,她起身往案边走去,步伐极稳,连衣摆都没晃出一点急色。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刻她心里是真的愣了——
苏箴言,竟然来了太傅府。
而且是来找她。
应如是将药纸重新铺好,眉间轻蹙,却仍未转身。
这事——太不寻常。
*
苏箴言是原主的至交好友,闺中之好,自小一同习书、学舞、赏花观灯,说是亲姐妹也不为过。两人之间虽有出身、性格之异,但感情却极深。原主情绪活泼,苏箴言持重含蓄,一个张扬一个清冷,正好互补。
哪怕是穿越初来乍到时,翻看原主留下的信笺,她也能从那一封封、字字珠玑的书信中看出两人间的密意深情。苏箴言甚至曾为原主顶撞过苏家老夫人,只因原主与应如烟闹翻时吃了亏。
但就是这样一个好友,自从春宴一别,两人之间却再无深交。
应如是心里清楚。
不是苏箴言变了,而是她变了。
她无法复刻原主与苏箴言之间那些微妙的默契,也不愿刻意装作从前的亲密。她的行事风格、说话方式、态度取舍,皆是一个“外人”的模样,即便再像,也终究与原主那种温柔软糯的性子大不相同。
苏箴言又聪明。
她未说破,却也不再主动靠近。春宴之后,她多半就意识到——眼前的“应如是”,已不是从前那个“如是妹妹”。
所以她从不多言,也从未私下登门。
而如今,她却突然出现,还是在太傅府等她。
这其中必有缘由。
*
马车沿太傅府外道缓缓驶入。
车中静得很,应如是半倚在车壁,手中把玩着一枚青瓷药瓶,指腹微凉,像她心头此刻的一团水,沉着,却未能彻底安静。
她不是一个喜欢反复琢磨人情的人,穿越前在医院里,病例厚薄胜过人情冷暖。可苏箴言这个人,却总是让她心里多出几分不该有的纠结。
她记得自己刚来这世界时,对苏箴言这个名字,是从那叠书信和日记里读来的。
“箴言说,女子最重要的是识大体,懂进退,莫要辱夫颜。”
“她教我绣新荷裙时说,婚后若能事事顺夫君之意,便是一桩好姻缘。”
“她为我顶撞祖母,说女子虽应温良,也要有骨。”
……
原主显然对她情深意重,可她每每读来,却只觉得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
在她的世界里,婚姻从来不是“事夫如天”的束缚,而是两个成年人之间平等的同行。苏箴言的温婉中总带着一股“为夫纲所设”的隐忍,从前她不觉得,可现在的应如是,却每每听到那些字句都忍不住想翻白眼。
她不是讨厌苏箴言。
她只是无法认同她那一套对人生的定义。
所以从春宴之后,她便没有再主动联络。
她清楚两人终会疏远,也觉得这是正常。她不会勉强自己去维系一段早已无法继续共鸣的“闺中情谊”,更不愿在每一次交谈中忍受那种“你虽不同,但还是可以慢慢教”的目光。
苏箴言不是恶人,只是太温良了,温良得让人窒息。
如今她突然登门而来——应如是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丝不安。
*
马车停稳。
应如是掀帘下车,一眼便看见东厅那扇半掩的门。
廊下有人传话:“姑娘回来啦,苏家小姐还在厅中候着。”
她点头,步伐不紧不慢。
夜色下,她的背影映在廊砖上极长极静,一如她此刻心绪——既不惊喜,也不冷淡,只是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提防。
她从不是那个“如是妹妹”。
苏箴言——若还当她是,就不该来找她。
可若不是,那这趟造访,又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