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微阖,眼角泛着红,唇已没了力气合上。
她想哭,却不敢哭出声。
药喂下去后,沈行之终于安静了一会儿。靠在榻上的身子显得极轻,骨节突兀,像空壳架起来的残灯。他的眼闭着,眉心微蹙,似乎仍在忍受某种不显于外的隐痛。
应如是没有立刻离开。她先将手按在他胸口,感受他呼吸的起伏,又探了探他额前的温度。退烧虽已过了一夜,但他身体仍虚得厉害,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可能再发。
而排便时间,也临近了。
她将袖子挽起些许,从屏风后端来早已备好的温水盆、蜂蜜灌肠液,以及软布、药膏与清洁巾。这一套流程,她已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如今的沉稳有序,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被压缩到极限的克制。
榻上的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如今连自主咳嗽都几乎无法完成,咽反射早已减弱,排便反射亦接近丧失。灌肠,是他最后一点维系代谢循环的方式——也可能是为人最后的尊严。
她轻声唤他:“行之,我要开始了。”
他没有回应,只是极微地眨了下眼。
她知道他听见了。
她先是轻轻掀开他下半身的棉被和盖巾,随后从榻下搬出小凳,将他缓缓侧扶过去。沈行之如今双腿皆断,大腿中段残肢尚缠着层层纱布,尚未拆线,稍一移动便牵动内里尚未愈合的组织。他整个人瘦得只剩皮骨,从侧面看,脊柱沿着后背拱出一道浅弧,骨节与皮肤之间几无脂肉缓冲。
她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垫好柔棉软巾,随后用热帕先擦净肛周。那处皮肤已略显苍白发灰,是长期压迫与灌肠留下的痕迹,褶皱间还有些许破皮未愈,极易感染。
她动作放得极轻,每一下都像是对待瓷器。
等温热帕布盖上去,他微微一震,眉头皱了皱,但仍未出声。她知那不是疼,是冷,是灌肠前身体本能的收缩反应——也是这副身子尚有的为数不多的回应方式之一。
她缓缓将涂好蜂蜜润滑的导管插入,动作娴熟而轻柔。管子滑入的一瞬,沈行之喉间发出一声极低微的哼音,像是过度控制呼吸所致。他没法喊疼,也没法说“慢些”,只能用这微不可闻的方式表达不适。
应如是轻声安抚:“没事的,我在这里。”
蜂蜜水一点点注入,温热、缓慢,控制在最适合他肠道的流速内。
过程约莫一盏茶时分,他腹部开始微微抽搐,那是身体在试图回应刺激。她立刻调整姿势,将管子拔出,重新垫好防污布,翻动他时用手臂环住他上半身,将他斜靠在自己腿上,尽量减少任何不必要的牵拉。
几息之后,排便开始。
她一边用软布稳稳接着,一边用另一手扶住他腰侧,防止他滑动。整个过程持续许久,他没有咳,没有喊,只有些微哆嗦的指尖。
她清理干净所有污物后,又用温水为他做彻底清洗。
从肛周到残肢根部,每一寸都擦得极仔细。她尤其注意到他右侧残肢靠近缝合线处有一小片红肿,略有渗液,便用棉签蘸了稀释的白矾液一点点清洁,随后敷上草本止炎药膏。
那两段残肢失去了末端支撑,空空地垂在褥上,如两枝被截断的木枝。皮肤颜色不均,有旧青新红交叠,线口处因过于紧绷而略显不规则,像被人硬生生缝住的裂帛。她不敢多碰,只是轻轻替他翻起,检查是否有感染迹象,再重新包扎。
“我们还要撑一阵。”她低声道,“等再稳一点,我带你去换新的敷料。”
他闭着眼,听不出情绪。但她知,他是听见的。
她为他换上干净纸尿裤,又把防褥疮垫重新整理好,尽量避免压住伤口处。每一个动作都要花费极大精力,尤其是翻身时那一瞬,她几乎是全力托起他半个上身,才能避免牵拉到还未愈合的断口。
做完这一切,她坐回床头,看着被她细细收拾过的沈行之。
他还是闭着眼,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她伸手抚了抚他额前的发,那片皮肤已不再滚烫,而是带着一种虚汗后的微凉。她知道他其实清醒,但太累,或者太无力,连一个表情都维持不住。
她凑过去,靠近他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你做得很好了。”
他的眼睫动了动,像一片轻灰落在水面。
这就是他唯一的回应。
而她也明白,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这已经是最强烈的情绪表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