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簿子上清清楚楚地记着姚家所有的账目,当然也包括了一些来路不明的脏款,可是都没有写全名目。
“这应该是了。”若溟接过,翻了翻账簿,随便几页便能看见几项可疑的收支,不禁皱眉。
——照这样看,两百万对姚家来说倒也算不上大钱,姚落渊也不至于冒着被掀老巢的风险把这事告上去……
不过——
两百万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他大抵也可以觉得当地官府有他的人在,不会轻易翻他底细,就高枕无忧了。谁知眼下突然由自己来接手了此案,直截了当地断了他个猝不及防。
若溟把簿子合上,睫毛低垂着,若有所思。
待官府的人终于从亭玉楼撤去,除了一道被带走的孟姑娘,其他的众人皆是心有余悸地议论纷纷,但不过多时也便尽数散去。
忽然,一道神出鬼没的红影在余光中闪过,不知怎的,若溟竟觉得这个异动熟稔地激不起他的警惕,俯仰间,祝渝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到了他侧边。
“既然账簿找到了,那孟瑶应该还知道些什么内情,要不再去问问她?不过那姑娘看着就胆小如鼠的,万一跟姚落渊一样经不起吓唬就昏过去了呢?”祝渝想起方才偷看那姑娘瑟瑟发抖的样子,总感觉她下一秒就得厥过去。
“不必,就算她知道,也没有证据。但我猜测这些钱可能不是别的地下生意,应该就是贪污军资。”若溟也不问她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只正色道,“姚家可有在户部的关系?”
祝渝摇了摇头,她也对此不甚清楚。
“前些日子不就在查这些?那些逃亡在外的贪官不都已经尽数缉拿了?姚家如果真有涉及军部,那可就不是小案子了。”祝渝眉峰一皱,突然感觉他们真是歪打正着捅了个蜂窝,水深的很。
“罢了,先将那个账簿递上去再查查别的吧。”若溟淡淡回道。
……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朱紫满堂肃穆无声,众人心照不宣地先将小事一一汇报,曦月帝眉目低沉地依次应声,满堂皆是风雨欲来前的宁寂。
若溟也照例将审理的案卷递上,曦月帝一直愁眉不展的面容在瞧见他时微微疏解,他已是暗自摸清了这位状元郎的身世,无党无派实在清白,眼下此人直接向自己表意,接手了些刑部事宜分忧,确实是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
皇帝的目光在这一卷上停留片刻,听着若溟一丝不苟地陈述,言辞间,满堂文武皆噤若寒蝉,直到闻见“颐许姚氏”等字眼,立于殿尾的一位新官手中奏疏骤然攥紧,几乎无人发觉他那发白的指节和紧咬的牙关,已然如蓄势待发之箭。
硬是挨到了若溟语毕,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陡然划破沉寂。
青袍微皱眉目清秀的吏部新官忽地跨众而出,众目睽睽之中伏地而拜。
——“臣,监察御史简昀潇,有本上奏!”
霎时间满朝哗然。
若溟立在原地回过头看他,这位新官与他素昧平生,而此时却让若溟心下似有所感,怕是此番陈词就是与颐许姚氏脱不开干系。
——“肃静!”
龙椅之上,曦月帝微微抬眼:“讲。”
“臣弹劾户部侍郎赵寻彰、兵部尚书刘过,勾结颐许地区权贵,贪污萍州军资,私吞军饷,走私军火,罪无可恕!”少年的语气掷地有声,字字珠玑,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挺立如松,无所畏惧。
“放肆!光天化日信口雌黄!陛下明鉴,此乃小人见风使舵,构陷重臣污蔑忠良!”应声而出的正是户部侍郎赵寻彰。
简昀潇一身青衿不卑不亢,起身双手呈上奏疏,目光灼灼:“此案证据确凿,有军需册副本和颐许姚氏私下来往书信为证,请陛下御览!”
一时间殿内死寂,方才被提名的户部侍郎赵寻彰和兵部尚书刘过皆是面如土色。
曦月帝不语,眸光冷冽,竟是亲自起身步下台阶,庄严的龙袍逶迤而下,行至简昀潇跟前。
天子自上而下凝视着朝臣,伸手拿过那份奏疏。
其二人连忙出列,跪地高呼:“陛下明鉴!臣等忠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此乃诬告!”
而简昀潇毫不相让:“臣虽位卑,忠心可鉴,今日绝无半句虚言。”
曦月帝翻着奏疏,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这一本可真是不偏不倚参到了枪口上,满朝的空气都如同一触即发的火药。
下一刻,曦月帝猛然将那奏疏和一封封走私密信的录副砸于赵寻彰和刘过跪拜的身姿前!
“来人!即刻查封兵部、户部账册,户部侍郎赵寻彰、兵部尚书刘过押入大理寺待审。”
一份份纸张如雨飘飞,龙颜大怒,顷刻间满朝文武跪成一片。
简昀潇跪伏于地,后背已是冷汗涔涔,双手不住地打颤,可那藏于面下的激动如金光破云,于万丈深渊终守得云开雾散。
——
“若溟,今日早朝发生了何事啊?皇帝居然直接下令逮捕姚家了。”红色倩影绕过珠帘,没个正形地宛转至书案上,顺手牵羊地把若溟的果盘拨了过来。
“简大人查出了颐许姚氏和户部兵部贪官私吞军资的证据,还在朝上弹劾了两位重臣。”若溟不以为意地把卷宗整理成堆,语气淡然。
“什么,你说谁?”祝渝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一时还分不清人。
“吏部新上任的监察御史,简昀潇。”若溟抬眸。
祝渝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神色,不禁诧异:“一位新官,能有这等本事?”
他摇摇头,也不得而知:“不清楚,但今日皇帝会在早朝大发雷霆,应当是铁证如山了。不过,那位简昀潇,实是胆识过人之辈。”
若溟随意地取出张宣纸,墨迹落在空白处,净心神君遒劲秀气的字迹铺开,临的是《书愤》一联——
“位卑未敢忘国忧,事定犹须待阖棺。”
末尾的笔墨晕开,由深至浅,入目惊绝。
这一回变故陡生,一下子让他们省了不少精力。
——不过想来颐许姚氏家大业大,树大招风是必然,再者朝中各股势力错综复杂,身在其中者断然不知这道洪流下一个会将何人湮没,或许他们也只是巧借东风,恰好织成了一桩沉淀已久的深谋中不轻不重的一环。
个中缘由都有待深究,只是不知这位曾经出现在过姚府上的简大人……到底是何居心了。
“姚家这次涉及军资贪污,一旦核实难逃一死,谁还会去管他那些被抢了的钱财?这样一来——之后不就没我们事儿了吗?”回去的路上,祝渝百无聊赖地玩起了袖子,不得不说,若溟这宅子上为读书人备的衣着真是简朴干练,连一条多余的刺绣都没有,素净得根本不像一位朝廷官员。
“等这些案子了结,功劳也就差不多算清了。”若溟道。
“嗯,如此甚好,过几日等你处理完了,咱们就去找霜衍和盛将军他们回合。”终于熬到头了的祝渝缓缓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提到盛将军,若溟没再回话,手指摩挲着关节,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夜洞房花烛,盛千澜靠在他身上时,那阵熟悉又陌生的心跳。
若溟依稀觉得自己好似能与其产生共鸣,却又如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将所有的波动拒之在外,而他自己只能站在屏障的另一侧观望,看着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风起云涌在另一个世界里漂泊无依。
就如盛千澜额间的那道光点,频频近在咫尺,可越想触及,就越显模糊。
若溟觉得一阵头疼,轻轻揉了揉太阳穴,不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