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祥今日说过,平日里最常寻叶新晦气、出言讥讽最甚者,便是平南将军罗器的嫡孙,罗轨。
纪栴的指尖在“罗器”二字上轻轻一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叩桌面。一下,两下……寂静无声的书房里,叩击声格外清脆。
“公子可是因国公的军报而烦忧?”一旁侍立的幕僚何先生轻声问道。何先生年过四旬,是周国公府的老人了,看着纪栴长大,深知这位小公子虽年纪轻轻,心思却比深潭还要难测。
纪栴闻言,抬起头,唇边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摇了摇头:“非也。”他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带着几分愉悦的喟叹:“那位扶风王府的小公子,运气倒当真不错……这事情的转机,不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么?”
何先生微怔,看着自家公子。烛光下,这位周国公府的小郎君,确实生得一副毫无争议的好相貌。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肤色白皙,一身素色道袍更衬得他清逸出尘。
初见时,只觉其清淡闲散,如春风拂柳,可若细细打量,便会被那双深邃幽静的眸子吸引,不由自主地便沉溺其中,再难移开目光。
只可惜,这样一位钟灵毓秀的贵公子,偏偏妻运不佳。
第一次议亲,女方是江夏黄氏的嫡女,眼看就要纳征了,准岳家却因战事不谐而获罪,举家星夜逃亡,投奔了南陈。
第二次议亲,女方是京兆韦氏的掌珠,品貌才学皆是上上之选,可偏偏在议婚期间,女方的祖父、父亲、长兄,接连在战事中丧命,女方守孝要几年,又身染重病,最后两家商量着取消了婚约。
乱世之中,生死无常,便是家道中落也不稀奇。可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在这位郎君身上,便不由得让人私下议论纷纷,都道他不该如此姻缘多舛。
最后,还是僧静先生发了话,说纪栴的红鸾星尚未显现,姻缘还未到时候,眼下还是暂且不要议婚,免得多生波折。
如此一来,年纪轻轻便已名动帝京的纪公子,如今已年届弱冠,却依旧孑然一身,膝下空虚。
这在注重子嗣传承的世家大族中,着实不多见。何先生心想,国公和夫人,一直为这幼弟的婚事操碎了心。但看纪栴本人,却似乎并不以此为意,依旧每日里读书治学,潜心道藏玄理,对自己的妻族家世如何,全然不放在心上。
“公子,”何先生压下心中的思绪,恭声提醒道,“后日您需入宫觐见陛下。若陛下问及西北戎机与国公在西北的军略,您预备如何回奏?”
纪栴只是微微一笑,却并不言语。
弘文馆设在宫城东南角,与东宫读书的崇文馆毗邻。此刻正是午后课业时分,朗朗读书声从馆内隐约传来。叶新却并未在学堂内,而是抱着膝盖,缩在院中一处假山后的僻静角落里。
他不愿进去,不愿看见罗轨那张肿成猪头的脸,更不愿意面对罗轨的报复。
前日落水被救,叶新本以为今日免不了一顿重罚。谁知竟风平浪静,罗轨没来寻衅,二皇子那边也没动静,连平日里爱挑他错处的侍读学士,今日也仿佛没看见他一般。
可越是如此,叶新心中越是不安。他不知道那个张扬跋扈的罗轨,是不是还在暗地里憋着什么更阴损的坏水……
而且,弘文馆内的气氛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不仅是罗轨,连平日里总是挂着假笑的殷昙朗,甚至是一向淡淡的二皇子叶旼,脸上都带着几分心事重重。
叶新索性躲了出来,反正那些侍读学士们也不管他的课业进度,他少在学堂里出现,他们大约也乐得省心,自己也能少挨几顿戒尺。
刚进弘文馆那会儿,他也曾怀揣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要好好读书,要出人头地,要让世人知道,他扶风王府叶氏,还没有倒!他叶新,还能撑起这个家!
可是,当罗轨之流肆意挤兑他、讥讽他父亲时,那些满腹经纶的学士们只会装聋作哑。当二皇子对翰林学士们戏弄捉狭,学士们不敢责罚天潢贵胄,倒霉的却总是他这个无权无势的“罪臣之子”……这样的事情经历得多了,再不开窍的孩童也会明白,在这里,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夹紧尾巴,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叶新将头埋进膝盖,心中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道富祥公公昨日说的是不是真的……自己,真的能离开掖庭,离开皇宫吗?周国公……他为何要帮自己?难道仅仅因为父亲当年的旧情?
纷乱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就在这时,一片质地上好的湖绿色袍角,悄无声息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叶新一惊,猛地抬起头。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斑驳地洒在来人身上。那人身形修长,面容俊秀,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温暖和煦,如三月春风。
“三郎,怎么独自在此处?仔细受了风寒。”来人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