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神智清醒了些,褚缨不再与他掰扯,转身把他丢给了一旁着急的掌柜,看向掌柜吩咐:“我出去帮崔嵬,你带他躲好,他估摸着是失血过多,止了血再包扎一下。”
掌柜道了句“小心”,没再多言。
出了地道后,褚缨便另寻道路。
客栈已被大火淹没,黑烟冲天,阳光都被遮蔽了一般,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居民。
褚缨顾不上自己什么形象,到了街道,寻上最开始茶摊那儿的人询问崔嵬的位置。
那人指了个方向,随后问:“姑娘,要不要我帮忙?”
“你继续在这儿盯着,若还有人便帮他掩护一下,他在往外逃,手里还有个伤者,不好出手。”褚缨看了看客栈的方向。
不等对方应声,褚缨立刻朝着他指明的方向追过去。
清城的街道并不繁荣,更多的是清静,与那清城山一般。
一路过去,人烟愈发稀少。
隔了很远,褚缨都闻到了血腥味,于是脚步更快,哪怕脚腕好似有些疼痛也没管,一些破皮的小伤,没有人命重要——
“崔……”
褚缨看见刀剑反射出来的光亮,绕过障碍奔过去,却陡然停住脚步。
面前那些人背着弓箭,手里还拿着武器,而崔嵬跪在一人面前佝偻着,远远望去,那人面容极为熟悉。
褚缨咬牙:“……孤雨前辈。”
孤雨刚把手里的剑插入崔嵬胸口,见她身影,拔剑后退,将崔嵬踹翻在地。
褚缨立刻奔上前,将崔嵬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手有些颤抖。
此时,孤雨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怎的还没死?”
褚缨抬眸,眸中水色一荡,提声怒道:“我知道你不喜我,想杀我也正常,可他是听雨阁的人,你怎么可以将他给杀了!你对不起师父!”
“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孤雨冷哼,“怎么的,想给他报仇?”
“我只问你为什么!”
孤雨勃然变色,提剑指着奄奄一息的崔嵬,“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他媳妇背信弃义吐露出季常与黄金轩的事——”
“那也是他,是季常……罪有应得!”褚缨将最后四个字咬着牙说出来,起身提起匕首,对着孤雨就刺上去,周围的人立马上前阻止。
褚缨疯了一般,捏着短短的匕首,将刀剑一个个挥砍开,霎那间,不知究竟是谁的血,四溅开来,洒在地上。
孤雨躲开她一招,捏住剑柄,嗤骂了一声,道:“真与季常说的一样,是个狼崽子!”随后,终于肯拔出手中剑,迎面对上她的攻击。
褚缨很少输。
特别是在杀了师父之后。
但此时,对面人的一招一式,伴随着训诫的话语,她恍然间,竟是觉着回到了从前。
“小丫头片子,你不会做人,你师父也没教你,那今日我来教教你。”孤雨迎面接她一击,“善莫大于作忠,恶莫大于不忠,汝既为西州养育之子,以死逃遁,是为不忠不孝不悌不义!”
褚缨被这熟悉的招式打得心神不宁,连连败退,但不忘回他:“世人说万事皆有定法,但法可破,人有情,孰轻孰重,只问本心!”
孤雨再一招将那灰头土脸的狼狈姑娘压制,声色俱厉:“那我问你!”
“我不听——”
孤雨没管:“此间战火不息,纷乱不休,有志之辈,宁为有闻而死,不为无闻而生,你若得权起势,该作何选?”
“……”
刀剑铿鸣之声震在耳边,激起褚缨一阵耳鸣,差点没听清他的话语。
若此间战乱……
若得权起势……
该作何选?
褚缨被打得心里一阵火气,看着对此那些熟悉的招式,那火气便愈发旺盛。
她想起那到死都不悔改的蠢材师父,亦想到须弥村那些糟粕之事。
于是她想,这有何可选?
在耳鸣结束之前,她便开口:“若此间纷争,战火不息。”而后,匕首快速撬入对方掌心,将对方刺得退了一下,话语伴随着她骤起的身躯而来。
“我自请缨而战——灭寇伐乱,以创开元!”
话音如石掷地。
褚缨顺势捞起掉落在地上那属于西州军士的剑,将一招一式,全还给他。
刀剑相撞,破空声一下又一下传来,仿佛震开了云层。
那笼罩着阳光的黑烟也终是消散,此后,照彻长街。
客栈已成一片废墟。
周遭迟来的官员疏散着民众,收拾残骸。
此时,一旁的医馆内。
“公子我们真不知道人去哪了,我们都不认识你来着,若不是姑娘托付,哪会救你出来!”
“别看我,我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连清一醒来就在这医馆,想起火海中她对自己说的那般话,便知道她又要趁机把他丢下了。
可这里的人都问不出结果。
他便自己去找。
一路问了许多人,漫无目的寻了许久,他几乎忘了身上的伤。
怎么……又把她弄丢了?
“哎那人是不是那个客栈里……”
“别多事,现在乱得慌,最近听说南京城要出事,可能是因此才祸及此。”
“也是,那边不是还有人看到在打架,没人敢过去……”
忽的,他们引起话头的主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一旁,问道:“你们说的是哪边?”
路人大骇,拍拍胸脯:“往北走往北走。”
“多谢。”
李连清当即往那边赶去。
往北……北……
一路撞到了不知多少个行人,看到他身上可怖的伤口,也都不敢指责,他跌跌撞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的场景从模糊到清晰。
而后他望见一片血色。
血色之中,那一袭红衣仿佛与之相融。
他停了停,方才继续向前走,脚底忽然踩到什么,往下望去,便看见一个断臂,那断臂手中拿着的令牌,刻着属于西州的纹样。
“慕玄。”
忽而一声,令他不自觉抬头看去。
她已回身,朝他走来,脚下踩出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李连清顿了一顿,然后急忙上前去,那身影摇摇欲坠,他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揽入怀中。
但她的身躯有些重。
那脑袋撞在身前,再顺着滑下去,他只能拼命稳住,不让她继续往下倒。
二人便相对跪着。
褚缨咬咬牙,强撑着抬头看他,抬手将他眼角欲落的泪水抹掉,骤然一笑,道:“你不是不想与我两清吗?那,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答应。”李连清没有犹疑。
褚缨颇觉好笑,歪了歪脑袋,语似调侃:“我还没说呢你就答应了……我的条件是,往后只要出现在我面前,你只能是季卿。”
李连清:“……”
泼出去的水能收回来么……
李连清的思绪还没拉回来,面前的人再次说话:“所以,不许哭。这样,便不像他了。”
而后她身形一歪,脑袋磕到他肩上,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在他身上。
李连清任由她如此,他想,殿下杀了这么多人,一定很累了,要好好休息。
但思来想去,这个条件他还是不想答应,于是开口商量:“殿下,我脸上这疤不知何时才能好,而且扮一个死人……总之,我觉得这样对他也不好,让他泉下也不得安宁,我不是不想,我也是为殿下着想……殿下你觉得呢?”
“……”
“真的不是我不想答应殿下,我可以答应殿下任何事,只是关乎殿下安危的,总得慎重考虑,我不是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只是这些毕竟与殿下安危有关,我肯……”
街道中,风声呼呼作响。
正说着的话陡然停止。
李连清忽然察觉到一件事——为什么,听不见殿下的呼吸声?
空气静谧。
不知过去多久,李连清抬手,想去将她脸颊抬起。
但指尖刚触碰上去,肩头一轻,她的脑袋与身躯皆往旁落去。
“殿下……”李连清慌忙接住她身躯,声音略显沙哑,“殿下?你回答我啊,殿下,你睁开眼骂我,我在忤逆你啊,你怎么能忍……”
他颤抖着手指,去碰她的脸,她的脑袋却又一偏,无力耷拉在他手臂上。然后他再一次将手挪过去,这回将手指搭在了她颈侧。
……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没有。
李连清眉头皱了皱,手指从她颈侧弹开,转而抱起她身躯,脸颊与她冰冷的脸相贴,他笑着,轻声说:“殿下别闹了,我答应殿下就是了,是我不好。”
“我不该质疑殿下……是我不好……”
“殿下想怎么罚我我都受着……”
“我……”
风中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哽咽,直到泪水淹去了所有音节,他吞下说不出的话语,最终,只剩下疑惑又凝噎着的一句:“我来晚了……?”
来晚了。
她又死了。
又一次,死在他面前。
李连清不知道自己掉了多少眼泪,唤了她多少声。
直至官兵前来收拾场子,有人要抢走怀里冰冷的身躯,他方才抬眸。
“你瞪我也没用啊,哎呀人死不能复生,你就让她安息啦……”
“松手。”李连清盯着对方的手,那只手隔着她的衣袖捏着她的手腕。
那人没松,继续劝,劝得口干舌燥,偏偏这人就是不回应,发红的眼睛瞪着他那只手,可怕得紧。于是心道算了,刚要松手,这人忽然抄起一旁的匕首要刺他手腕。
“疯子!”
“走走走别管了……”
李连清没理他们,想将怀中人的身躯抱起,但死人的身躯似千斤重,好不容易抱起,没走几步又跌下去,身后的伤也不断渗出新血。
他一次次将她抱起,行了不知多久。直到,眼前忽然出现一双熟悉的布鞋。
他抬眸,望过去,犀利的眉目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柔和下来,铺上了泪水,“……孤先生……”
来人轻叹口气,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与你父亲也是好友,你如今这般,我瞧着心里难受……这是你心上人吧?我帮你寻个好地方,将她埋下吧,也算是让她安息。”
李连清点了头,迷迷糊糊将人交过去,又迷迷糊糊跟着他去到一座山上,手里被塞了铲子。
但铲子刚下土,他没撑住,觉得后颈一阵刺痛,然后眼睛一闭,倒了下去。
……
唰唰几声,草木窸窸窣窣。
“晕了?”
“快快快别废话,瞿姑娘你去把你家阁主带走藏着,龟息丸的解药我给你了吧?别误了时辰……”
“好我立马就去!”
“哎那个谁 ,姓林的那小子,你过来跟我挖坑!累死老头了!”
“……我刚埋完崔嵬,我也好累啊前辈,而且前辈你还年轻身强体壮……”
“别废话!”
林间山风荡漾,暖阳抚下,一派春和景明之像。
莺初解语,好事正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