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归说,她还是放下书卷,端起药碗。苦涩的药汁滑入喉中,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早已习惯。
储秀宫位置偏僻,又不得圣心,日子过得清冷,连带着身子也总有些缠绵病气。
“宁寿宫那边……见了吧?”东珠放下空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声音平淡无波。
“佟大人巳时刚进去,”云燕踟蹰了一下,才说:“身旁还跟着个姑娘……”
闻言,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
她拿起边上的蜜饯,细细品尝起来。
“佟家……终究是坐不住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借着孝康章皇后的旧情,想搏一个前程。可惜,太皇太后是何等人物?那份愧疚,是佟家的护身符,却也未必是登天的梯子。”
就如同从前的她一样。
义父想借着她生个孩子揽权,强压着皇上和她洞房,皇上自此厌了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东珠,东珠。
她从前也是父母、义父他们的心肝,可是义父掌权以后,在他心中,东珠就不再是心肝了,只是衡量权势的“东珠”了。
宫里的孩子,生了又去,她从未嫉妒过,因为她知道,在这宫中,如果她生了孩子,她的孩子也只会是生父手下的一枚棋子罢了。
看看如今宫里宫外对大阿哥的欣羡,她冷眼瞧着,也不过是皇上温情的筹码罢了。
在闺阁时,她与赫舍里家的大姑娘常常互相比较,少年时竟然也跟同一个男人心动了,多么可笑。
她有时候都有些分辨不出来对赫舍里的大姑娘到底是何想法了,从前还嫉妒着的人在她闭宫的日复一日中,竟然还产生了一丝怜悯。
赫舍里仪芳是个聪明的女人,所以她什么都不做,在这宫中,不动抵万动。
“云燕,”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凉薄,“你觉得太皇太后会让她如愿吗?”
云燕摇摇头:“老祖宗最是……明察秋毫。”
“是啊。”东珠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又浮现出来,带着一丝了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太皇太后看人,从来只看‘值不值得’。佟家想用孝康皇后的旧情做筏子,却忘了,这份情,在太皇太后心里,早就算过千百遍的账。护着坤宁宫,就是护着皇上唯一的嫡子承祜,护着大清嫡长传承的正统。这分量,岂是一个佟家女儿能比的?”
高傲如同当年的她,也如同现在的佟佳氏,他们不过都是皇上的棋子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储秀宫的重重宫墙,落到了那金碧辉煌的坤宁宫。
再说,一个奔着她孩子来的人,赫舍里氏岂会轻易饶过?
护崽的母猫最为凶悍。
她坐回榻上,翻过刚刚倒置在床上的书,书皮已经有些做旧了。
“主子,莫要说了,养好身体,万岁爷看得到的……”云燕跟着她一起长大,心疼得轻声说着。
从前她也是见过主子与赫舍里家大姑娘争强好胜样子的,如今在宫里熬着熬着,逐渐熬成一潭死水。
东珠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那粗糙的质感让她想起一些久远的、闺阁中的画面。
与赫舍里家那位大姑娘一同赏花、斗诗,也曾为同一首新词心动,为同一支玉簪神往。少女情怀,也曾明媚如春光,哪怕因着家族她们互相不对付,可站在同一个高度的人才能知道。
她们彼此也曾惺惺相惜过。
她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可笑不可笑?当年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如今隔着宫墙,我竟觉得……她也不易。这紫禁城,吃人呐。吃掉了我的念想,吃掉了我的身子,也快要把我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气儿也吃干净了。只余下这点……冷眼旁观的清醒。”
“看着她一步步从新后走到如今的位置,看着她殚精竭虑地护着承祜,看着她……其实也如履薄冰,我这点心思,竟也淡了。”
她放下书,拍了拍云燕的头:“不必为我难过,我有什么难的呢?”
东珠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书卷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佟家这步棋,落子太急。太皇太后那里讨不了好,只会让皇后娘娘更加警醒。咱们储秀宫还是冷清些好。这药,明日继续煎吧。”
她重新翻开书页,仿佛刚才那番剖白心迹从未发生。
云燕叹了口气,收好药碗,安静的退出宫殿。
只有窗外偶尔飘落的枯叶,和殿内弥漫的淡淡药香,无声地诉说着这深宫角落里的寂寥与清醒。
她知道,佟家的动作只是一个开始,这看似平静的后宫水面下,因着大阿哥承祜日益凸显的地位,更大的波澜,还在后面。
而她,钮祜禄·东珠,只需在这储秀宫的方寸之地,冷眼看清这盘棋的每一步落子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