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宛宛落下的时候,汇硕中学的晚饭铃声刚刚敲响,花坛里栀子花刚刚捧出油亮的新翠,谢谨言走过暮春时节的青碧,表情一如往常淡漠疏离。
“吃饭都要三催四请,我们搭班一年多,饭,没见你主动吃,假,也没见你请过。”同为286班的老师,石维敬眼里的笑意就没淡过,和煦得堪比拂面微风。
谢谨言抿着唇,淡淡“嗯”声,不辨情绪。
石维敬见惯了他这种表情,一点不恼:“这样拼命,总该评个优秀给你了吧?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回回陪跑,你说主任——”
呯——
沉闷的坠地声砸破平静,短暂几秒后,有人尖叫起来。更多人觉察到发生了什么,畏怯地靠近,却不敢细看。
嘈杂声渐渐聚拢,似乎在感慨,似乎在惋惜,似乎在幸灾乐祸……
谢谨言僵在原地,神色也凝顿住。他以一种僵硬的步伐,靠近仰躺在实验楼下的女孩。
一步,又一步,沉得如同踏在心口。
石维敬扶着喻宛宛的肩膀,连声呼唤,嗓音染了急切和震惊。
有路过的老师大声疏散学生,呼叫报警。
谢谨言浑然不觉,只是望着眼前乱象,目光呆滞,心头被无形的刀割裂开,丝丝缕缕的痛。
活人才会痛的。
他还没有死。
眼前出现飘渺的虚影,栀子花枝条抽长,浓密绿荫投下,躺在当中的人,似乎只是沉睡于一场夏日的沉眠。
那人,似乎也没有死。
一片吵嚷中,谢谨言捂住胸口,缓缓蹲下身去,一瞬间,心头涌现的,竟然是这些念头。
还活着,会痛,他没有死,那个人,也没有死……
这些都是假象,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你……”沙哑着张口,他不知在唤谁,只是凭着直觉,向前伸出手。
这一幕似曾相识,似乎当年……
坠楼,决绝惨烈的降落,年轻的生命瞬间四分五裂,再也没法回头。任他想挽救千百次,仍旧追悔莫及,无计可施。
那人,躺在那里,绿树成荫,零星的日光照在身上,却照不亮暗淡眼眸。
躺在连绵新绿之中的,是喻宛宛?
而不是久远前已经离世的冤魂?
她已经不在了吗?
谢谨言忽然眩晕,眼前所见抽离成繁复线条,沉入更久前的记忆深潭。
“我……”双腿骤然脱力,他软倒下来,盯着躺在那里的喻宛宛,目光空洞得如同看另一个人。
“谢老师!”有人瞧出不对劲,连忙搀住他。
叹息幽幽吐出,已经不成字句,像是哀伤浓烈时的嚎啕。谢谨言看到一张脸靠近,眉峰犀利,双眼微挑,唇角翕动,反复说:“清醒一点,看着我!看着我!”
谢谨言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连绵的雪,覆盖天地,山峦峭壁都被涂饰成渺茫的白,不见昔日险峻。
他独自一人,踏雪疾行,脚下新雪咯吱,耳畔落絮簌簌,再不闻第三种声音。寂静铺展开无边无际的肃穆,他听着自己的足音,莫名有些害怕。
落雪如绵,丝丝缕缕缠绕过来,风起,扯开净白的帷帐,又从雪被里牵扯出火焰的光影。四周不知何时燃起烈焰,火舌舔舐雪粒,腾起迷离的雾,笼罩山间。谢谨言眯眼,视线落在峰峦顶一个细瘦的黑影上。
须臾,影子已到眼前,却是个裹着厚重长袍的人,脸上戴着帽兜,遮去大半张脸,辨不出面容。
隔着厚重的雪,隔着冷肃的风,隔着摇曳的火焰,隔着浓厚的雾气,两人沉默相对。
谢谨言感到那人的目光紧锁在自己身上。虽然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但是两道冷锐的视线如同尖刺,令他如芒在背。
他不喜被人注视,于是垂下脸,那人却早猜到他会如此,欺身靠近,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
“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就算靠得这般近,那人帽兜阴影下的面容依旧模糊一片,只听到如浸霜雪的嗓音,仿佛带着恨意。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没有耐心,第二次开口,声音隐有暴怒。
谢谨言喉咙干涩滑动,没有出声。
“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没有得到回答,那人短暂一顿,忽然换了一副玩味的腔调,另一只手摸向谢谨言的脸颊,细细把玩。
“你的眼睛,生得不错。”
感受到话语中隐藏的恶意,谢谨言竭力挣脱。奈何双手探过去,穿过那人的手臂,摸不到对方分毫。脚下倏然踏空,他如折翼的鸟,猝然坠落。
坠落的过程那么漫长,他似乎依旧能看到漫天风雪中,那道冷漠的身影,远远地睥睨自己。
鹰一般的眼眸映在雪片上,纷纷扬扬,幻化为千万张脸,冷漠地、促狭地、轻蔑地望着他。
耳畔,风声呼啸,众人的呢喃放大好多倍,随着风吼,清晰灌入耳中。
“沽名钓誉的骗子,终于露出马脚了,活该!”
“大快人心啊,哈哈哈……”
“人品不行,做下的事,也见不得人。”
“听着就知道有多脏……”
谢谨言闭上眼睛,却逃不开刺耳斥责。他试图挣扎,可是坠在半空使不出力气,一声重物砸落的闷响,四周终于安静。
疼痛犹如钢针,扎穿四肢百骸。他想呼救,想呻吟,然而连动动指尖都难以做到。
远处,有刺耳的尖叫,掺着恐惧的悲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纷纷扰扰,围拢过来。
“喻宛宛!喻宛宛……”
这呼喊听来熟悉,是石维敬的声音。
谢谨言心头一沉,想要睁开眼睛,却身不由己。脑海只剩短暂清明,他听到内心的声音,悲凉、无助,却带着解脱的决然。
“结束了吧,我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