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戾气横生的荼津底,还能存活至今,他确实有傍身的本事。
谢谨言茫然睁开眼,依旧看不到任何轮廓,他失落地摇头:“在这里苟延残喘,还不如死个痛快。”
少年冷笑:“你在讽刺我吗?”
“……”
“不和你多话了,谢谨言,你是个凡人,落到这里,没有立刻魂飞魄散,是因为你身上有一道微弱的守护力量。虽然不知是何人所为,但至少为你争取了时间,可是现在——”
少年语调转冷。
“已快到它的极限了。”
谢谨言的周身逐渐散发出萤光,魂魄消散,已是大势所趋。
“我能保护你,甚至……还可以试着把你送上去。”
对于一个心存死意的人来说,苟且偷生并不诱人,要唤起他的求生欲,还需要拿出更多诚意才行。少年估量自身的灵气,开出适当的价码。
隐约能感应到,谢谨言身上的守护力量很熟悉,与自己同出一脉,既然能够闯入归墟,说明此人果真与归墟有些渊源,那么,他是否就是自己逃脱困囚的机缘?
已经在此地熬过漫漫岁月,他不想放弃到手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机会。
果然,谢谨言眉心一跳,沉吟片刻,问:“条件呢?”
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少年点头,说:“我要你告诉那位沈自钧,荼津之下,有梦刀的痕迹——只要告诉他这一点就够了,其他的事,你不许提起。”
谢谨言诧异:“你找到了梦刀?你要把他引诱下来,和他交手?”
“怎么可能?看不到吗?我被锁在这里,一寸也动弹不得啊。”少年笑道。
谢谨言揉揉眼睛,无奈仰头:“我看不见,一点也看不见。”
短暂的沉默后,少年幽幽叹息:“你的眼睛,被戾气灼伤了。”
“靠过来,我给你治眼睛。”再开口,语气悲悯许多。
谢谨言依照他的指示,慢慢靠过去,感觉有一只手贴上自己的额头。
那只手冰凉,触及额头的瞬间,流淌出一股清澈柔和的力量,顷刻遍及全身。谢谨言呆呆站在原地,笼罩在眼前的浓雾飞速消散,双瞳重现清明。
面前是一段苍老枯藤,少年背倚其上,一截短刀没入胸口,将他牢牢钉住。四周藤蔓交缠,构成青翠囚笼。少年被困锁其间,只从藤条的缝隙间露出半张脸和一条手臂。
任谁瞧见这一幕,都惊骇不已。
“你——”惊愕之余,谢谨言说不出任何话来。
“眼睛,很美。”少年含笑说,随即手指加力,在谢谨言身侧撑开一道透明的屏障。
身体忽然一轻,如同柳絮,乘着水流飘荡升空。
“别忘了履约。”少年笑着,向他微微招手,“等你的好消息。”
谢谨言垂眸俯瞰,随着高度攀升,他渐渐瞧清楚,河底满布藤蔓,并无树木。那些纵横的藤条,倒像从河底钻出,爪牙嶙峋狰狞,围绕少年,将他缠绕绑缚。
对待罪大恶极的囚犯,也不过如此。可是那名少年,真的是罪人吗?
他不知道,水流打个晃,少年的身形再瞧不见,黯淡灰白的幻梦落在脚下,耀目剔透的梦迎上来,头顶,依稀可以看到河岸。
屏障似乎已到极限,短促地闪动几缕光影后,猝然消散。
谢谨言身不由己,再次下坠。
“谢谨言!”一声呼喊,水中落下一道颀长身影,沈自钧游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两人终于并立于荼津之侧。
再见沈自钧,恍如隔世,谢谨言瞧着他,一时间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出口,最后,只是轻轻道了句:“你来了。”
沈自钧点头:“自然要来的。”刚寻到的诱饵,还没试过,怎么舍得放掉?
谢谨言退后半步,打量他:“你变得……”
沈自钧的装束与梦中所见,截然不同。他已经换掉寻常的衬衫风衣,而是身着一袭飘逸白袍,举手投足间,银丝暗纹闪烁着柔和光点。腰间一条银色云纹的玄青腰带,坠了枚长约两寸的墨色蝶形玉佩。那玉佩似是不全,翩然欲飞的蝴蝶奇巧精致,却仅有一只翅膀。
他的脸仍是属于沈自钧的脸,透着浓浓的朝气,眉眼间充盈自信洒脱。不同的是左额上多了一枚浅青色的云水纹状印记,更添几分灵动不羁。
沈自钧见谢谨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微微一笑,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怎么,不习惯我这套打扮?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
谢谨言苦笑:“本来的……模样?”
明明借用的是沈自钧的脸,怎能说是本来模样?
“梦中人,哪有自己的面容。”沈自钧抚摸自己的脸颊,颇为无奈,“在梦境中,若是要现身人前,那梦的主人认定我的面容为何,我便以怎样的面孔出现。只是如今我占据沈自钧的身躯,沾染了他的气息,自然也成了他的模样。”
他不过是一张空白的宣纸,梦中人如何看他,他便染上怎样的色彩,描摹出怎样的面容。
谢谨言闭上眼睛,一瞬间他产生一种错觉,过往的梦境,这位面容空白的访客,是否也曾在某处注视着自己,甚至扮演了梦中的某个角色?
“之前,我见过你吗?”他问。
沈自钧摇头:“应当是没有的,否则,我也不会现在才与你相见。”
若是早些发现他与归墟的联系,又怎会拖到现在才邀他入梦呢?
“既然来了,正好看看这里。”沈自钧不想谈论自己的长相,他对容貌向来不感兴趣,更何况顶的是一张旁人的脸。他指向远方星斗,眼神肃穆,对谢谨言说:“这满天星辰,其实都是万千梦灵。我生于此,长于此,仰赖众灵庇佑,仗剑护佑梦境安宁。”
“夜晚周而复始,梦境生生相息。受到感召的梦灵会进入这条河流,随之流淌入现世,成为幻梦,晨曦破晓后,再回到这里。现世的感情在梦中释放,导致梦境各有不同。所以,在河水下,梦境也是分流而行。我的任务,就是收束噩梦中的暴虐之气,归还安乐。”
谢谨言点头:“这就是荼津。”
河底的少年已经告诉他了。
“你落到哪里了?又是怎么上来的?”沈自钧忽然问。
谢谨言想了想,回答说:“我落到底层,好像看到一把刀的轮廓,但是没来得及细看,是水下的暗流把我托上来的。”
他没有见过梦刀,若是笃定自己见到了,反而容易引来怀疑,因此他说得模糊,让沈自钧自己猜测。
沈自钧定定地看着谢谨言的脸,眉头微皱,嘴唇绷成一条冷硬的短线,仿佛在审视一件雕琢许久的艺术品。良久,他专注严肃的神情才缓和些,脸颊上绽出一抹微笑。
“好吧,我信你了。”他笑着拉过谢谨言,态度亲热,“我也给你讲讲,在楚思瑾那边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