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芒未散,黑影近身,动作迅猛如电。他劈手夺下短剑,修长的五指扶住漆黑刀柄,在沈自钧的喝骂声中,将那柄短刀深深按下。
“生死由我,从未由天。”鹰隼一般,盯住谢谨言涣散的双眸,周身戾气尽数迸发。谢谨言虚弱地眨眼,钻心刺骨的痛几乎将他凌迟,然而他仅仅吐出一丝叹息,手腕抬起,无力垂落。
连呼痛的力量都不再有。
滔天巨浪层层叠叠,树藤纠缠着俯冲而来,巨大的冰柱纷纷在水流拍打、藤条抽击下崩坏,碎成无数冰刃,翻滚着涌来,山呼海啸,一切,都乱了。
是真实,是虚幻?是切实存在的生死之争,还是混乱中的醉梦一场?
眼前渐渐模糊,像洇开的墨迹,逐渐与狂乱的背景融合,随后坠入黑暗。他闭上眼睛,已经无力去想。
意识颠倒凌乱,风声水声不绝于耳,不知今夕何夕,何时何地,唯有痛是明晰的,是指引他穿过混沌迷瘴,找回神智的微弱风灯。
睁开眼,兼天浪涌已然平息,风止冰溶,荼津恢复往日宁静,盘虬卧龙的树藤也不见踪影。谢谨言悠悠醒转,映入眼中的还是漫天星斗,熠熠生辉。
璀璨星辉入眼,为迷蒙的双眸点入火光,那星火光燃得旺盛,驱散薄雾,神识终于清明。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是了,本来也是一场乱梦。
双手被拉住,温热的气息通过手掌交叠,源源不断传过来,抚平锥心之痛,触感清爽柔和。
手指纤长,线条流畅,手心柔软,指端粗糙,像是结了细茧,刮蹭到手腕,微微发痒。
这触感,似曾相识。
映入眼中的唇角微抿,显得克制又专注,鼻梁挺直,将两弯深潭分开,低垂的睫毛遮落,将深潭中的光影一并掩去,看不真切。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本是微蹙的剑眉舒开,匆匆瞥过来,眼尾挑起,露出眼中的凝重清冷。
“沈自钧……”不会错的,这样的面容,不是沈自钧,还能是谁?
历经波澜,再相见,不知是喜是悲。
“沈自钧……”喃喃细语,声如蚊呐,眼前之人究竟是谁?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好似看不真切。
是生死天定,还是命不由天?
谢谨言不敢问,思绪乱成搅在一起的毛线团,他找不到从哪头开始绕线,翻来覆去,只是抓住一句“沈自钧”,仿佛这样就可以理清纷乱,找到答案。
“你是沈自钧?”他呢喃,盯着熟悉的面容,眼眶渐渐酸涩,“沈自钧?”
沈自钧颔首,眼尾微挑,眸子里仍有尚未散去的狠戾,语气却是温柔的:“谢谨言,手上和肩膀的伤,我已经给你疗了,还有哪里遗漏吗?”
谢谨言举起手臂,看到双手恢复如初,摇头说:“都好了,沈自钧,是你吗?”
“是我。”
“他呢?”
“也是我。”
“……”谢谨言望着天穹,倦意涌来,他伸手盖住眼睛,叹气,“我还没有死么。”
沈自钧凝视他的侧脸,他对情绪的感知依旧麻木笨拙,此刻,却从对方唇角的线条品出些许落寞,他猜到谢谨言并不开心。
劫后余生,谢谨言却黯然神伤,医治伤势,也没能挽回他的心情,或许是因为先前的利用让他灰心?
“对不起。”不论怎样,道歉总是没错的。
谢谨言慢慢说:“我需要一个解释。”
沈自钧点头:“先回去吧——据他的记忆,似乎是梧桐栖,谢谨言,那是你的家吗?”
梧桐栖的灯,始终没有灭过,只是回来的人,换了魂。
谢谨言睁开眼,被压在身下的男人凤眸含笑,问:“你们先前在做什么?”
一瞬间,他涨红了脸,翻身滚在旁边,拿被子裹住自己,忽然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颊。
烫的。
“你的脸好红。”沈自钧继续说。
谢谨言恼羞成怒:“我还在发烧!”
沈自钧立即爬起来查看:“嗯?哪里着火?”
这傻子,发起疯来,和睡前一模一样!
谢谨言打掉在自己身边乱摸的手:“你是忘干净了吗?梁毓声没和你说清楚?”
“梁毓声?”沈自钧抓抓额头,“似乎有点印象,迷糊。”
“你是怎么了?打一场,又玩失忆?这次想装什么?”谢谨言揉着额头,他已经知晓归墟的事情,沈自钧再次失忆,到底要闹哪样?难不成还有什么企图?
沈自钧摇头,学着谢谨言的样子揉眼角,“我很乱,两个人的记忆叠在一起,我还没理清楚。”
谢谨言呆住:“两,两个人?”
“我们两个本是一体,我吞噬了他,当然,也可以说他吞噬了我……”沈自钧回想前事就越发头疼,他摆摆手,“谨言,我现在乱得很,等理清楚,我再和你说。”
谢谨言思索片刻,皱眉:“我学生还在梦里!你说过,魂魄离体太久会消亡,我还等着救她!”
“我刚刚合魂,灵气紊乱,勉强帮你疗伤已经是极限了。”沈自钧连连摇头,面色露出痛楚的模样,“对不起,你要怨就怨吧,但我不能拿你的命去赌,这时候入梦,我无力护你周全,甚至无法带你回来。”
“我不怕死!反正我是个废人了,可是她还小!我不能眼睁睁看——”
“谢谨言!”沈自钧终于忍着头痛,喝止他,“你的命,就不是命吗?”
“……”
“我不管废人与否,在我看来,冒着牺性命的风险,去搏一个本就渺茫的机会,这不值得。”他将谢谨言按回枕上,注视他的眉眼,“谢谨言,你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惜命?那孩子的魂魄去了哪里,离开多久,你都不知道,更遑论救她?一味犯险,除了迷失梦中,如果遇到先前那个女人,你以为还能全身而退吗?你这样倔,要送掉的,何止是你的命,还有我的!”
谢谨言哑然,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是别人的命,他没有权力去赌。
“喻宛宛的命,等我恢复些,自然会找机会救。可是现在不行,你要给我时间。”沈自钧见他终于听话,也缓了语气。
谢谨言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确认他的话是否可信:“大约多久。”
“要几天时间,现在我的脑子乱得很,你也不放心跟着一个疯子入梦吧。”
谢谨言长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
别无他法,唯有等。
沈自钧翻个身,闷闷闭上眼睛,谢谨言躺了片刻,感觉身上的热度又烧起来,再想到今天迷迷糊糊,还没有吃药,于是悄悄披衣起身,打开衣柜。
他动作很轻,奈何夜间很静,刚把药片送进嘴,回身,面前就迎来一个水杯。
谢谨言吓了一跳,手一抖,药瓶摔在地上。他慌忙去捡,沈自钧也蹲下来帮忙,却被推开:“我自己来。”
沈自钧好言相劝:“先喝水,把药咽下去。”
“不用你管。”谢谨言根本不理,赌气一样,埋头收拢散落的药片。
沈自钧皱眉,放下水杯,不由分说抢过药瓶:“我帮你捡,你先把——”
谢谨言阴着脸和他抢,表情愤怒:“谁要你多管闲事,放下!”
他再三“不知好歹”,连沈自钧也没了耐心,反手把他压在衣柜边:“谢谨言,你怕是忘了吧?你怎么敢和我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