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谨言被按得动不得,依旧怒气冲冲地嚷:“把它给我!”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药,这么金贵,都不许——”一句话没说完,谢谨言像被触了逆鳞,猛然抬起腿,冲沈自钧腰上就是一脚。
药瓶脱手,滚到不知什么地方了,药片更是散得到处都是。
“谢谨言,你疯什么!”沈自钧再按捺不住,捏住谢谨言的肩膀,把他推到墙边,“你,你这人——”
他看到谢谨言拧着眉,表情骤然痛苦,于是连忙松手:“哪儿疼?”
“苦……”原来是药片在嘴里含久了。
“你这人啊……真是别扭。”沈自钧把水杯递给他,再瞧着满地药片,“这药丢得到处都是,别吃了,脏。”
谢谨言往地上扫视一圈,没看到药瓶子,松了口气:“嗯。”
他惧怕被沈自钧瞧见这个瓶子,仿佛这是他藏匿许久的私心。
沈自钧把他的小表情瞧得清楚,却没点破,接过水杯,又盯着他的脸看。
谢谨言蹙眉:“你看什么?”
“你的脸,好红。”
谢谨言摸了摸自己额头:“好像是有点热——真的发烧了。”
“刚刚是假的吗?”沈自钧问。
谢谨言一时语塞,干脆不理,俯身从床头柜拿起药,背过身吃下。
“刚才的药不是退烧药?”沈自钧又问。
谢谨言白了他一眼,不愿回答。
有些事,他不想和沈自钧说。纵然对方不是凡人,纵然他知道不该以寻常眼光看待,可是潜意识里,他依旧筑起坚实的藩篱,把沈自钧与先前闯入他生活中、最终落荒而逃的人挡在门外。
他不敢轻信任何人,正如积雪下的冰层不会轻易消融。过往的沉痛如雪覆下,他的心,早已封冻其中。
“药,还是不要乱吃,容易伤身。”欠身侧躺在床上,身旁的人忽然说。
谢谨言关灯的手一顿,语气依旧讥嘲:“你一个刚过来的人,知道的倒是不少。”
“他搜过。”沈自钧把手机递过来,上面显示最近的几条检索记录:发烧是怎么回事,怎么照顾发烧的人,发烧之后吃什么药,乱吃药有什么后果。
谢谨言瞳仁有刹那凝顿,仅仅一瞬,连沈自钧也未捕捉到,他就恢复往日的漠然。
一切都是表象而已,曾经那些人,也抱着各种各样的善意前来,可是,最后无一不退避三舍。
谢谨言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他可以自行取暖,妄加揣测的示好,只会让他觉得多余。
黑暗中,两人静卧,没有睡着。
又过了许久,或许有一两个小时,因为谢谨言觉得身上的热度渐渐退去。他忽然听到沈自钧缓缓翻身,呼吸克制而低浅。
“还没睡吗?”他忽然问。
呼吸声立止,沈自钧带着歉意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我没有睡。”
“……”
各怀心思的两人,如何能心平气和地睡着?
“谢谨言,说说话,我想听你说话。”沈自钧裹着被子,耐不住夜的寂静。
谢谨言沉吟半晌,心底的疑惑终于问出口:“你不是看不起我,还要杀我吗?怎么还想到搜那些事情?还要……救我?”
“没有看不起,杀你,也并不是本意。”沈自钧凑过来,隔着夜色,目光落在谢谨言的侧脸。
“我们本是一体,当日魂体剖分,是个意外……”
夜色昏沉,暂闭视线,谢谨言眨眨眼,朦胧中,隐隐有光影交错。
他看到归墟静谧安闲,星垂平野;他看到荼津邃渊深流,梦分三重;他还看到梦狩身披夜色,踏过霜风雨雪、忧愁哀惧,还众生晚夜安乐。
除了众生的阴暗心绪,凶魂,是他要追索的另一猎物。
旧时一战,归墟动荡,群星悚栗。梦狩以梦刀灌注灵气,磅礴业火染遍刀锋,亦点燃眸中杀念。凶魂诡诈,几经流窜,终被梦狩所迫,困于一处危崖险渊。
那一日,原本该有个了断的。
梦狩也是这般认为,因此高擎利刃,加诸全身灵气,催发烈焰,森然刀锋带着狰狞火舌,以吞天之势,咬向凶魂的胸口,无可匹敌。
然而,最后一刻,梦刀竟然回返,杀势虽有缓和,残存的烈焰依旧焚烧魂体,尖锋透体,将梦狩魂体剖分,最终铸成大错。
沈自钧的嗓音忧郁,似乎沉浸在过往伤痛中,无法自拔:“我们剖分之后,一个困于荼津,一个流于梦境。流落梦中的狠戾凶暴,又得了梦刀残存的杀伐之刃,专门吞噬温良仁善之梦,竟将自身戾气掩藏得干干净净,作出一副凛然之态。而另一个我——”
另一半魂魄,被刀锋贯穿,拘在荼津之下,重重桎梏加身,再无自由可言。
荼津深九十九丈,每三十三丈为一重,尽纳凡尘梦境。荼津深处,尽是毒辣阴狠、悲恸无望的念想,戾气终日盘桓。落入其中的魂体,将受的苦厄,难以细说。
“只能吞噬残暴怪戾的梦,靠那点微末灵气,艰难苦撑,直到遇见你。”
“无论哪一个我,都没忘记斩杀凶魂的本心。可是逃出的那一半狠厉有余,良善不足。接近你,实则是以你为诱饵,引月影现身,暗中早就准备在力有不逮时吞噬你的灵气。”
谢谨言静静听着,唇角露出一痕苦笑。
自己是什么?是羊入虎口,身寄虎吻,是鱼游沸釜,燕处危巢。可笑自己竟全然不知,还妄想从对方眼中找到一丁儿点真挚情义。
何其可笑,他二人,不过彼此利用罢了。
“荼津下你曾救我,如果因你而死,是我活该。”谢谨言回答。
沈自钧突然顿住:“谢谨言,你这样说,我并不好受。”
梦狩已经失去情绪的感知力。然而,此时听到枕边人用近乎淡漠的语气,说出这样的句子,心底还是闪过一瞬的悸动。
谢谨言,是在悲伤吗?还是在赌气?这个问题,他不敢问,也问不出口。
“对不起。”语气诚恳,他再一次表达歉意。
谢谨言眼前又浮现出少年的眼神。桀骜不驯,怨愤难平,竟是岁月煎熬后的扭曲模样。清澈的目光,在怨怒里浸染得久了,如宝珠蒙尘,利剑覆灰。
不过还好,宝珠蒙尘不掩其芒,利剑覆灰不避其锋,今日合二为一,他总归会找回自我。
“沈自钧。”谢谨言清了清喉咙,忧伤淡去,唯有嗓音嘶哑,泄露迷茫,“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须臾又问:“我该怎么办?”
没有问出口的,还有一句:“他呢?”
沈自钧喉头耸动,心头点入一霎踟蹰。
真正的沈自钧已死,自己占据这副躯壳,便不可能心安理得,他虽有当行之路,凡人的因果,却也不能妄加变更。
“先前所言不假,你与归墟存在些许联系,请你协助我,解决掉凶魂。此件事毕,我就回到归墟,让沈自钧死去,还你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