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马老爷徐徐从门外赶来的,屋外哀乐戚戚,兴许送葬的队伍会踩着最后一线天光送人入土。
他好像碰上了天大的喜事,嘴裂开笑,面颊两块肌肉鼓起而僵硬地绷着,黝黑的眼珠子深深凹陷,以一种怪异的语调,叽里咕噜念着什么。
他直勾勾地盯着赵景诚,一股诡异潮湿的氛围弥漫。
祠堂内的黄炽灯照着,给屋内添了层晕黄的滤镜,仅隐隐有些光亮,马老爷堵在门口,朦胧中他的瞳孔好似缩成一条线,背影拉出一条纤长细线,像泥地里爬行动物的尾巴,叫人不由自主想到口耳相传的民俗诡事。
赵景诚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感到一种毛骨悚然。
弱光环境下看物体,他双眼干涩异常:“外头发什么事了?”
一阵电流声,黄炽灯突然又更亮了,驱散了屋内阴恻恻的氛围马老爷正和蔼而亲昵地端详他:“良辰吉时,可不能耽误了。”
恍惚间,赵景诚想起马老爷一直在强调时辰,修族谱挑个吉日即可,会看中时辰吗?
他心中一股怪异感流动,黄炽灯又暗了,世界蒙了灰,便得扭曲而不真实。
马老爷家乡话和老人说了几句,又翻译给赵景诚听:“按照我们这里的传统,认祖归宗的小辈得去地里捉只鸡公,充当祖宗的替身,只要鸡公点头,就代表祖宗同意此事。”
赵景诚头越来越晕,心中略过犹疑。
马老爷居然突然起跳,扑到老人身上遮住了他的眼睛,而后一位仆从猛地把抓好的鸡公塞入他的怀中。
做好这一切,花了不到十秒钟。
等老人混沌的双眼再次恢复,赵景诚懵逼地抱着鸡公,与其大眼瞪小眼。
马老爷站在老人旁边,朝他挤眉弄眼: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不行,爹爹我都替你备好了。
自从十岁那年,他的父母车祸去世后,赵景诚从未感受过如此炽热的亲情,胸口腾起一股难以启齿的尴尬,只会懵懂地向马老爷点头。
祠堂里的老人稀里糊涂,见赵景诚怀里抱着鸡,就继续抽气道:“嗬嗬,拜……嗬……鸡公……”
赵景诚努力地安抚自己,在马老爷的注目礼下,走到祖宗牌位前,把鸡公放置在了供台上。
他又转身回到了原位,缓缓跪在柔软的蒲团上。
老人松垮的肉突然兴奋地跳动,脸部经络仿佛蛆虫,在老皱发黑的皮肤下蠕动:“好……好小辈……”他口齿越来越清晰,语调尖锐得拉老长,“拜鸡公,快拜鸡公!”
几乎命令的语气,赵景诚一直压抑着的不快感不断蔓延开来,鸡公眼珠快要迸裂而出,盯得他头昏眼胀,周围世界都在叫嚣着“拜鸡公!拜鸡公!”
快拜鸡公,快拜鸡公。
声音像是洞窟里的熊模仿人的古怪音节,黏腻潮湿地贴着他耳畔响起。
送葬的哀乐渐渐放大,节奏变得更加强烈,忽然流露一股春风雀跃的喜庆之意。
赵景诚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身体弥漫一股浓厚的疲倦感,恍惚中,他的脖子重得几乎弯了下去,牵扯着整条脊椎,弯折,头重重地磕向地面。
咯咯咯——!!!
鸡公突然发狂,从供桌上飞下来,猛地啄了口他的额头。
不知哪里起哄喊了句:“夫妻对拜。”
赵景诚恍惚中睁开眼。
突然,一阵刺痛。
赵景诚垂下眼,是香灰落在了虎口上。
他下意识手抖一下,绛红色缎面袖口露出一小节霜白的手腕,悬挂着的银镯上雕刻并蒂莲花。
他头上也蒙着一层红罩子,柔顺垂落。
他愣了几秒,恍然发觉周身已闻不到祠堂里的香火味,四周安静得可怕。
赵景诚白皙的指尖一挑,撩下红罩子。
室内只有一豆烛火,幽幽昏暗,白纸剪出“囍”字贴满室内陈设,糊了新纸的格子窗紧闭,潮湿的水汽从泥土地渗出,褪了漆的供桌上摆着六牲贡品,粗瓷茶盏弥散一股浓醇的酒香。
香炉里残留着金革假衣焚烧过后的白灰,微微呛人。
桌上阴木制成的牌位,左边写着“马钱六”,右侧则是“赵景诚”。一死一生的两个人,牌位却摆在了一起。
赵景诚视线冰冻住。
他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梦里一样的喜红床帏,一样的供品,一样的木排位,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只腐烂的手抱住他,床头还会有个模糊的影子看着他。
一切都分外熟悉。
就好像,他的灵魂曾在睡梦中被人轻轻扯出,带来过这里,只为了让新郎看看是否合心意。但这不是普通的相亲,而是为了办一场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