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路人视角
*全文15k,HE
1.
虽然很突然,但是如果有人找到这个本子看到这句话的话,请您谨慎考虑是否阅读下去。这只是我个人用于记录的本子,为了防止被无关的人看见,我姑且在上面做过一些手脚,很抱歉,如果阅读了里面的文字将会失去翻开本子到合上为止的记忆。如此说来阅读便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可是我甚至无法割舍自己的好奇心,便无权制止您继续读下去。
由于我的职业有些特殊,对于顾客隐私的保密性要求很高,通常是不便于把相关的事情记录于纸上的。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又驱使我将之写下来,让总盘旋于脑海中的记忆与情感诉诸于纸上,才不至于让我总在不经意间回想起来。
为了可能会有的阅读者考虑,我姑且先在这里介绍一下自己的职业。我的工作大抵上与人生的终点,也就是与人的死亡相关。大家应该听说过入殓师这个职业,是在人的灵魂去往天堂之后,对身体进行修复和美化,以告慰留下的家人和朋友。我的职责则更多的是安慰逝者,在他的灵魂即将要脱离身体的时候便是我的工作发挥效用的时候。
由于我职业的特殊性,平时都算是清闲。故事发生的那天下午我正坐在店里的桌前,啪啪按着手机按键与我的同学聊天。叮铃的清脆响声令我条件反射合上手机,急忙扯出一个营业笑容假装自己没有在工作时间摸鱼。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十分奇特的制服的高中生,样式大概是隔壁的葡萄中高校,但经过了制服主人的改良变得十分夸张和个性。外面应该是在下雨,而且雨势颇大,他衣服浸湿的布料一直往下滴水,在门口铺着的地垫上染出一团深色。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滴答地往下淌,脸上和手上这些能看见的地方都挂着伤口,水混着稀释的红色从他的指尖落下。
我从事这项工作已经许久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别说只是受了伤,哪怕是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爬进来的,只要是推门进来了,便都是我的客人。
“你好,请问是第一次来吗?”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只是一片麻木,眼神没有焦点,只是虚虚地落在空中,甚至没有看到我这个坐在面前的活人。我耐心地等待了一会,直到他在一次呼吸中扯痛自己的伤口回过神来。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但此时黯淡无光的样子给那份美丽打了折扣,他眨眨眼,茫然地打量四周,最后视线才落在我的身上。
“哎?”他干巴巴地发出一声疑惑,又回过头去看已经关上的门,像在疑惑自己为何身处于此地。“那个......请问这是哪里?”
“客人是第一次来吧。这里算是一家比较特殊的店铺吧,可以购买一些服务。”为了这几个月里的第一次生意,我打起了精神介绍起来。“我这边一般是提供对他人的临终走马灯进行编辑的服务......可以简单地理解为视频剪辑一类的操作。”
“走......马灯?”
“啊,客人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吗?走马灯,也就是西方所说的死前回闪,是指人濒临死亡之际,大脑会快速提取储存的记忆并对完整的一生进行播放,也可以说是快速重温了自己的一生。”
“我......我知道走马灯是什么。”他咬住下唇,贴在身侧的手又捏紧了一些。“你是指......嗯。”
说到一半,他像是说不下去了似的,声音颤抖着变了调,他又小小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
“你是说......我周围有人,嗯,有人要死了吗?”
“......虽然很抱歉,但确实是这样,只有符合条件的人才会推开这家店的门。”
他的呼吸停滞了,像呆在了那里,只沉默着去掐自己的手心。他一定是对即将死亡的对象心里有了数,这才会露出那样一副深沉的懊悔来。没错,懊悔。我很难说他的表情是悲伤或是不可置信,更像是在面对一个早有预料的结果,锤子重重砸下的宣判只是让他再也无法逃避地正视过来,在迅速吞下结果的同时,又被噎得喘不上来气。
他这样的人我见过许多,是情感充沛的,但又让理智把控着自己的行为。所以当赤裸的现实摆在眼前,在悲伤涌没过他的鼻腔让他呛着窒息前,在他的泪水从眼眶中滴落到地上前,他就会先一步接受了,于是在这股现实无法更改的无力感下深深地懊悔起来。
沉默让店里的空气都凝滞了,我只好清清嗓子,试图介绍店里的业务。
“我这里提供的走马灯编辑服务,是指将指定对象的走马灯内容进行更改,譬如将记忆中痛苦和难过的部分进行美化。这样在他临终重新走过自己的一生时就会有更多美好的回忆,至少在那一刻尽可能地安抚他的灵魂,这就是我的工作。”
听着我的介绍,他往店内走了两步,试图跟上我的解释,我看得出他脚步中的犹豫和顾虑。
“不过客人也可以放心,这种服务并不涉及大范围的记忆更改,只是在细微处进行修饰。举例来说,就是他昨天可能吃了一支芥末口味的冰淇淋,让他烦躁了一小时,那经过修饰以后,他会记得他吃了一支最喜欢的口味的冰淇淋,并高兴了一整天。”
“......只是这样吗?”
在我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我的桌前,他个子很高,此时又面无表情地沉着声,带着股雨水的冰冷。
“通常而言,这样的程度就足够了。毕竟我的工作只是进行记忆的美化,而不是大范围篡改为另一个种人生,而对于普通人而言,这种程度的修饰就足够了。”我这么回答他,但看出他不是很满意。从他周身的氛围和满身的伤口来看,他的同伴可能也脱离了普通人的范围。“不过,当然,还有别的选择。”
“刚刚说的是最基本的最浅层的修饰,可以自动完成的。而再深一步的话,就需要委托人,也就是客人你的帮助了。因为隐私的问题,我原则上是不能阅读他人的记忆的,所以要具体,就需要实际与他有关联的人去重新经历那段记忆并进行修改。能够修改的程度,根据你参与他记忆的程度决定。”
“你是说我可以修改他的记忆吗?”
“你可以进入你们过去一起拥有的一段记忆里,并做出与当时不一样的行为,这样经过你演绎后的新的记忆会代替他原有的记忆。当然,如果做出不符合记忆主人逻辑的事情,修改就会失败。”
“这样啊。”
我对自己提供的商品进行说明后,选择权便交到了顾客的手上。我收取的费用也是如此,若顾客在走出店门时觉得我的服务一文不值,那我便什么也得不到,若他觉得获得了十分满意的结果,我便也得到相应的价值。
他看上去很纠结,用力咬着的下唇泛出些白。我拿出手机按亮屏幕,看了一眼显示的时间。虽然我没有催促的意思,但毕竟时间还是在分秒地走动着,而每一个来到的人,都被天然地限上了一个时间——那个令他们推开店门的那个人的真正死亡的时间。我无法准确估量这个时间,可能是几个小时,可能是几分钟,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更长。命运的女神从来都是随性而为的,我只能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推开这扇门罢了。
可能是看到我检查时间的动作让他急切地担忧起来,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将手按在我面前的桌上,他放上去时动作很轻,但回答我时又用力到指尖发白,以至于等他挪开时,我的桌上留下了混着雨水和血的深色印记。
我拿出抽屉里放着的拍立得对着在镜头下挤出一个苦涩难看笑容的高中生咔嚓按下快门,将还未显影的照片插入了一旁的放映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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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东方仗助答应了交易。他走进昏暗的放映厅,在唯一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老旧的放映机慢吞吞地启动着,像失灵了一样明明灭灭地闪着光,冷冽的白映在东方仗助没有焦点的瞳孔上。
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人不赞成地皱着眉的样子,冷哼着嘲讽他顶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脑袋,总做出些破天荒的决定。但东方仗助没有办法,他安慰自己反正见不到那个人一脸厌恶的表情了,或许是再也见不到了。
岸边露伴。东方仗助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苦涩泛上舌尖。他似乎总是在和岸边露伴争吵,有时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是关乎原则的大事,他们可以从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冒出火来,一直在心里咒骂到看不到对方离去的背影时。这完全能够说明他们是多么地不同,像不匹配的齿轮,只要挨上了就只能吱吱呀呀地推挤着,碰撞着弄得遍体鳞伤。
他们的回忆对于岸边露伴来说一定是烦扰的,虽然东方仗助没有自大到要给岸边露伴带来美好的记忆,但至少,他想要让留在那里的争吵少一些,再少一些。
“......露伴!你总是......”
失了真的声音像隔了层粗糙的布,摩擦在东方仗助的耳膜上,拽着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不知何时放映机已经平稳地运转了起来,带着机械里金属的规律碰撞声,影像透过一束光照在东方仗助面前的巨大银幕上。
东方仗助看到影片里的自己。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生气时的神情是那样的,与其说是像一团火,不如说是像一块冰,哪怕是透过这样模糊的画面也让那股冷磨尖了刺透过来。东方仗助很轻易就回想起当时的画面,是两个月前,他们刚刚解决完一个隐藏在杜王町的替身使者的那天。
就算是现在,东方仗助仍然能清晰记得当时的怒火。岸边露伴独自遭遇了那个敌人,发现了线索并且偷偷调查追踪着,结果意外被敌人的替身能力伤到了要害。如果不是东方仗助赶到的时机正好,他就再也看不到那个喉咙处流着血还能用手比划着给他提示情报的漫画家了。
他起初只是急切地担忧着,在战斗的间隙治好了那处足以致命的伤痕。但在归程的路上,看着漫画家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那些拒绝被治疗的伤口,他又忍不住用抱怨的口气责怪起来。漫画家起初只是沉默地听着,被说得烦了,便反过来开始指出东方仗助的错来,说他不应该在那么紧张的战斗中分神看自己。
“我不需要你来救我。”
黑暗的房间里,在粗糙的布面上流动的画面上,岸边露伴露出一副厌烦的表情说道。他无所谓的态度刺痛了跟他并肩走着的东方仗助,后者抬手重重地按住他的肩膀,被捏痛的伤口让他皱起了眉,更火大似地瞪着表情变得吓人起来的高中生。
东方仗助看到影片里的自己怒极反笑地扬起的嘴角。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呢?对着这个毫不重视自己身体的漫画家,对着这个一身狼狈却不愿意露出弱势的岸边露伴,他说——
“原来你也是会痛的啊。”
这句话听起来是这样的啊。东方仗助搭在椅子边缘的手握拳拽住湿透着冰冷的袖口,原来从第三方的视角来看,自己当时的话语听起来竟是充满着讽刺意味的,透着失望的疲惫感,语调向下沉着。画面里的岸边露伴在这句话下停住了在东方仗助手中挣扎的动作,轻轻地,轻轻地,抿住了唇。
他的动作很细微,透过失真的画面映到东方仗助的眼里,让他无法分辨那究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只是老旧的放映机扭曲了那几毫米的画面。东方仗助无从得知这件事的真实,因为他当时生气得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在漫画家终于吃痛的吸气声中放开他,草率地治疗好他就转身离开了。
说到底,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只是希望他能更珍惜自己的身体,希望他在发现线索的时候能够考虑到自己的安全,希望他能在痛的时候至少告诉自己。但遇到岸边露伴,东方仗助仿佛就不会说话了似的,他惯常的耐心和温柔,就好像无法分到这个人身上一星半点。如果可以再来一次,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
“我不需要你来救我。”
——至少想要看清他当时的神情。
雨滴落在东方仗助的指尖上,让他瑟缩了一下。滴滴答答的细雨从眼前划过,他眨了下眼,看到近在咫尺的岸边露伴。与记忆里的相同,他的脸上满是轻蔑的不在意,微皱的眉头像在责怪东方仗助因为这些小事就阻碍了他回家的步伐。清晰的怒火还聚集在胸前,东方仗助深吸口气,让湿润的空气进入肺部,原来这天是下着雨的吗?
东方仗助想要控制住自己的舌头,把那句话收回去,换一句,或者至少缓和一些语气。但他又看到岸边露伴脸侧的伤口了,进而看到他脖颈边长长的划痕,把视线收回来对上他的眼睛,却只能看到他的不耐。是啊,回忆里的东方仗助救下了岸边露伴,而现实呢,现实里的岸边露伴在远远的地方受伤了,在东方仗助看不着也赶不到的地方,接着就只有传递来的消息能够连接他们了。
捏在岸边露伴肩膀的手指兀地收紧,让他在疼痛下反射性地蜷缩了。
东方仗助被怒火和悲伤击中了。他在心里祈求自己不要开口,至少不要说出那句话,但他只是在凝滞起来的空气中让话语从已经麻木僵硬的舌尖漏了出来。
“......原来你也是会痛的啊。”
手下的身体轻颤一下,僵住不动了。东方仗助强迫自己去看他,而不是收回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他先看到的是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睛,像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刺到了,本来厌恶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漫画家就那样微仰着头看着东方仗助,吸了两口气,想反驳似地张开嘴,又闭上了,微微地抿起。
东方仗助看着他抿起的嘴角,像窥到他封闭起来的心。
在东方仗助沉默的注视下,岸边露伴猛地拍开肩膀上禁锢自己的手,后退了一步。他的右手紧紧拽着自己挎着的,已经破破烂烂的写生本的带子,雨水浸湿他的衣服,透出他殷出血的细密伤口。
有那么一瞬间,东方仗助觉得他是脆弱的,易碎的,像在桌边虚虚搭着的、摇摇欲坠的玻璃杯。但在雨滴从他的发尖落到地面上,在浅浅的水坑上炸出一朵小小的水花的间隙中,那副神情就从他的身上消失了,如果不是东方仗助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大概哪怕捕捉到了,也会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哈!还以为你要发表什么伟大的言论,爱说教的高中生。”岸边露伴扬起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来。“我会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有的生物都有这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吧。”
“说什么趋利避害......你不是在遇到线索的时候直接冲上去了吗,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还总夸自己聪明呢,结果还不是弄得一身伤。是在说你趋利避害的那根神经已经坏死了吗?”
“当时如果没有追上去,受伤的可就不只是我一个人了。他的替身能力很奇怪,根本没有给我通知你们的时间。”
“哈?你是在告诉我,岸边露伴,是个舍己为人,宁愿为别人牺牲自己的老好人吗?明明比一般人都要怕痛,还要冲上去受伤,蠢死了。”
“......东方仗助,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岸边露伴被东方仗助一连串的反驳弄懵了,本来前倾着的攻击态势放松下来,直起身子皱眉看面无表情的高中生。平日里东方仗助的眼睛是透着光的暖,现在云朵遮住阳光,在沉静的雨幕下,那双眼睛蒙上一层灰雾,倒是看不出情绪了。“说到底,你说的那个会为别人牺牲的蠢蛋老好人,根本就是你自己吧?我可是有好好地留下让你们能查到的线索,根本不会发展到什么不可控的地步。”
“你说的可控,就是指按压喷出血的脖子,好让自己不要死得那么快吗?”
东方仗助低下头,对上水面倒影里的自己。不想说出这种话的,不应该说出这种话的,他重来一遍就只是为了向岸边露伴发泄自己的情绪吗,漫画家说得没错,自己就是太过幼稚,太过不成熟了。东方仗助在责怪岸边露伴吗?对,他在责怪他的不重视,在责怪他的掉以轻心,让自己落到那种境地,说一句活该都不为过。但东方仗助更责怪自己,如果早一点发现,如果早一点赶到,如果能陪在他身边......
“你不是赶到了吗!还是说什么?你很在意我不让你把剩下的伤治好吗?我凭什么让你治疗?就为了让你开心吗?”
东方仗助咬住嘴唇。他根本回答不了这句质问,他想要治疗漫画家,只是为了消除自己在看到那些伤时的心痛罢了。根本就不是什么想要让岸边露伴不要忍受伤口的疼了,想要他恢复如初之类的美好愿望,他只是个自私的人罢了,在逃避面对那份现实的痛。
说到底,他潜入岸边露伴的记忆里,真的只是希望他能在走的时候开心一点吗?不是的,他只是希望,自己最后能留在他心里的印象,能够好一些罢了。自私,自大,又无可救药。
“嗯,对不起......”
他这么垂着头嘟囔地道歉,反倒噎住了咄咄逼人的岸边露伴。
“......怎么了,你哭了吗?”
岸边露伴走近了,他的鞋子踩到水坑里,踩在东方仗助的脸上,让倒影在涟漪下扭动着消散了。他弯下腰,凑过来从下面去看东方仗助的神情,被他扁着的嘴和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而皱成一团的脸逗笑了。
“什么啊,怎么就哭了呢?”
他布满伤痕的胳膊伸过来,混着冰凉的雨水蹭上东方仗助发红的眼角。
“不疼的,没有你想的那么疼。”他这么说,“没有人在怪你。”
东方仗助几乎要在他放轻的话语中窒息了。如果,只要这么简单就可以化解争吵,为什么会在争吵后冷战到岸边露伴离开呢?怎么能不去责怪自己呢,在自己只能收到那一条冰冷的通知的时候。
“对不起......露伴。”
“没关系的。”
“对不起......”
“你很烦哎,我没有安慰哭鼻子小鬼的义务吧,丑死了,快点哭完走了。下着雨在呢,你也没有带伞。”
“......下次会带伞的。”
“嗯?”
“下次下雨的时候,我会记得带伞的。”
岸边露伴看着哭成一团,执拗地重复着话语的东方仗助,笑起来。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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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东方仗助亦步亦趋地跟在岸边露伴的身后。
岸边露伴走得不快,但也不算慢,没有将战斗和受伤的疲惫表露出来,步伐像被尺子量过似的均匀往前延展着。东方仗助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看他脚跟抬起时带起的水花,在水滴落在地面上泛起涟漪时,东方仗助便也踩到相同的位置上。他放轻脚步,不像以前下雨走路时会溅起大片的水,他只是学着岸边露伴的样子轻轻地,却又稳当地落在地面上,水被推挤出去,又在抬起时聚拢回来。
东方仗助想要更加理解岸边露伴,他发觉过去的自己更多地只是在表露自己的情感,此时在这个柔和下来的回忆中,他倒想要去了解岸边露伴了。漫画家的步幅比自己惯常的要小一些,如果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为了赶上东方仗助的步伐,岸边露伴便要走得更快一些。东方仗助用力回想,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岸边露伴在身边时是如何走路的。
他又去看漫画家的小腿,被雨水打湿的裤子贴在他的皮肤上,在每一次用力踏出时带出些细微的颤抖。肌肉的疲劳是掩饰不了的,但漫画家只是在脑中控制着自己的脚步,一二、一二地走着,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掐着表,拉开尺似的,一步一步走得规整,他落下脚时也是紧绷着的,东方仗助便也绷紧着小腿的肌肉,控制下落时的速度。
这样无疑是累人的,东方仗助只是学了他几分钟,战斗后疲惫的腿部就传来了抗议,而漫画家这么做只是为了掩饰他的虚弱。东方仗助自问是做不到的,若是换作是他,战斗后在信任的人的身边就会叹息着松懈下来,哪怕不会撒娇似地半真半假抱怨,也做不到伪装成毫不动摇的样子。
东方仗助又往上看,看到岸边露伴绷得笔直的背。印象里他总是这样挺直着腰,从脖颈到背部拉成一条线,像绷着一根不会放松的弦。即使坐在咖啡厅里,手里端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靠在椅背上,他也坐得端正,不像高中生总歪歪扭扭地在一切可以借力的物体上耷拉着身体。
漫画家的背和肩膀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着,东方仗助在心里数着秒,让湿润的空气从鼻腔进入,在肺部停留一会儿,又呼出来,在微冷的空气里变成一团白雾。他重复这个过程几次,终于意识到岸边露伴的呼吸是泛着疼的。他吸气间扯到自己的伤口,便屏住呼吸忍过这股痛,又更缓慢地吐出来。
东方仗助忽视心口泛起的针刺般的感觉,继续去看走在前面的漫画家。长长的耳坠随着他的走动摇晃着,右侧的那只G笔尖模样的装饰不见了,耳垂红肿着渗出血来。他的发带在战斗中断裂了一半,靠剩下部分的弹力勉强支撑着他被雨水浸湿变得沉重的发丝。
一阵风从东方仗助的身后吹过来,扑到岸边露伴身上,透过湿透的布料,又带走些他身上的温度,让他在东方仗助的注视下打了个寒战。他哆嗦一下,手摸上自己被吹得起了鸡皮疙瘩的后颈,摩擦两下,像要汲取些温暖。
东方仗助仔细地看着他,终于得以在他严密的伪装下,窥探到一部分的内里。会累、会疼、会冷,岸边露伴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但又正是他筑起的那堵高墙,才让他显得如此真实,又如此让东方仗助挪不开视线。
那些东方仗助之前难以直视的伤,在上一次的回忆中被他草率治愈如初的痕迹,此时就刻在那位固执的漫画家身上,彰显着存在感,让他不得不去看,也不得不去面对。
他不希望在这一次的回忆里又陷入争吵中,便刻意不再提要治疗他的事情,只是走路时更贴近了一些,让从小巷后方灌进来的风被自己隔开一些。
东方仗助就这么一路跟去了岸边露伴的家里,后者竟也没说出反对的话,只在开门时瞥了他一眼,让他去客卧的洗手间收拾一下自己。快速冲洗一番,让黏腻的雨水混着干了的血顺着地漏淌走,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东方仗助抬头去看从楼上走下来的岸边露伴,他没有束上发带,吹干后蓬松的头发暖呼呼地垂落下来,顺着他服帖的发丝,东方仗助又注意到他颈侧的伤痕。
“让我治疗你吧。”
东方仗助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带着些干涩。
“请让我治疗你吧,露伴。”
预想中的拒绝让东方仗助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岸边露伴的脚步声近了,停在东方仗助的面前,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一个来不及看清的物体怼过来戳在了东方仗助鼻梁的伤口上。
“嘶!”
东方仗助被戳得一疼,往靠垫上缩了缩,拉开了距离,这才看清那是一根沾着药膏的棉签,他顺着那只拿着棉签的手往上看,对上岸边露伴含着笑的眼睛。
“好啊——不过得用这个。”
岸边露伴在东方仗助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来,又凑过来,将棉签上微凉的药膏抹到东方仗助脸颊的伤口上。东方仗助在他放轻的动作下意外地眨了眨眼,又眯着眼聚焦去看那根戳在脸上的棉签,白色的那端左右晃动着,然后抬起来凑到东方仗助的眼前,又挨近了。东方仗助瞪了两秒,在岸边露伴笑出声儿的抖动中回过神来。
“啊,你故意看我斗鸡眼是不是?”
“咳,没有啊。”岸边露伴将棉签怼到东方仗助的眼皮上,强迫他闭上那只眼睛,把药膏在上面的擦伤处涂抹均匀。
眼皮上的痒意让东方仗助有些不适应,便抬手抓住了岸边露伴的手腕。
“还是我先帮你,你伤得比较重吧?”
岸边露伴顺着他的力道松开手,那根棉签被东方仗助抛进一旁的垃圾桶里。他配合地歪过头,让颈侧的那道伤口暴露在东方仗助的眼中。东方仗助从桌上拿来新的棉签,挤上满满的药膏,捏着木头的那部分缓慢地凑过去。这道伤口并不深,在下方本来有一道更致命的伤口,已经被恢复得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漫画家应该是在洗澡时做过了简单的清创和消毒,伤口不再有新鲜的血液渗出来,东方仗助轻轻地把药膏挨在上面,再往一旁涂抹。虽然东方仗助很擅长处理自己的伤口,但他从来没有为别人做过这些,生疏中透着些害怕,动作便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打碎了的东西可以还原,受伤的身体可以恢复,映入东方仗助眼中的人和物,都是可以保持完好无损的,这就是他从小到大所习惯的世界。所以当这么一个人出现,执拗地不肯让他轻易地治疗,让那些刺眼的伤口在他的眼下晃得他心烦意乱时,他就不知所措了。
伤痕是不会轻易恢复的,那个人似乎要把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怼在他的眼前。就如同东方仗助自己身上的伤口一样,别人身上的伤口也是不会在瞬息间就会恢复的,这才是世界的真实。
东方仗助将绷带一圈圈地缠上他的脖颈,盖住那一道长长的伤痕,又让漫画家拽着宽松的上衣下摆卷起来,去处理他腰腹部的一道道细小的伤口。这一片是摔在地面时的擦伤,这一道是被锐器划开的伤痕,这一处是被击打的淤青。
战斗的痕迹留在他的身体上,涂抹上药物,缠上绷带。淤青会逐渐散去,绽开的皮肉会长合到一起,结疤,在瘙痒中掉落,新长好的粉嫩皮肤微微鼓起来,留下一道细小的疤痕,可能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也可能永远留在那里。
东方仗助用手摸上那片淤痕,对上岸边露伴的眼睛。
“疼吗?”
他想自己的声音一定很轻,让岸边露伴都认真地侧耳才能听到。
岸边露伴没有说话,只是从一旁摸出一个创口贴,撕开来贴到东方仗助的鼻梁上,又对着那处轻轻弹一下,在他吸着气的呼痛声中,用反问代替了回答。
“你觉得呢?”
东方仗助觉得疼,很疼很疼。那片痛从鼻头蔓延开来,酸涩地堵在胸口。
东方仗助痛得快要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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