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二年春,父亲被污蔑偷换朝廷刚拨下去的十万两镇军粮饷,此案由如今的户部左侍郎徐忠越弹劾奏报,陛下亲派方述职上任的探花,大理寺少卿程岳阳兼任监察御史下州县巡察。
正德二年冬,正值春节团圆之际,程岳阳携带奏疏回京,趁着漏夜深重叩门拜见圣上,一路直达皇宫。第二日,朝廷便下了旨意,将家里所有人全数下狱,父亲和哥哥在牢中被严刑拷打之时,三司正协查此案。
自团圆夜的第二日后,程岳阳便换了副面孔,再也不是我当初所见的那个心悦的少年郎,而是一个满面狰狞处处无情龌龊的丑陋男子。柳絮见我神伤难溢,一日日消减下去,不知如何出了府,居然打听到了些许实情。
原圣上不知在这案子中发现了何处缺漏,不仅免去了程岳阳的大理寺少卿之职,放到了没有太多实权的刑部做个员外郎,还将自己一力提拔的平伯府二公子从中书舍人升至大理寺少卿,令他重查此案。
可这位二公子去了一趟西北,就此失踪。
三司多次以程岳阳所呈上的奏疏汇报,都被圣上打回,最终却又不知何故,下旨将我全家斩尽杀绝。那年大雪的天,是冬日的尽头,却是我的噩梦。再度重生,我必须将程岳阳毁之殆尽,让他不能成为陷害我家人的那把刀。如此,就算父亲母亲再怎么看中庆国公府的身份地位,也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
可我在朝中一无权势二无人脉,此事上父亲母亲也不可能成为我的助力,所以唯一且仅有的办法,就是让人自曝其短。前世临死前,我曾见过那霜姑娘一面,虽然当时的她满脸泪痕,名为恳求实为逼迫,令我心中深恨,但我认为,这样的人若是被逼到绝境,也会想尽办法为自己谋一条生机。
程珊华做事如此决绝,那庆国公夫人为保儿子仕途,定会利用庆国公与太妃是堂亲这瓜葛,在圣上和皇后面前百般恳求。圣旨已下若是霜姑娘还活着,这件事就没完没了,但若是她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狼心狗肺之辈在狗急跳墙之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她待在程岳阳身边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抓到他的把柄。
“小姐,我按照你说的,到那西市上挑拣鱼回来养,谁知那小贩竟然敢明目张胆地蒙我,害得我多给了两贯钱,真是生气。”
躲在家里整日无聊,我便想起了前世在程府见过的鱼池,这些日子命令它们整修,如今假山流水已经有了,偏差些许鱼,便让这小妮子去买,可她专挑那些长得好看的,尤其鲤鱼,可贵。
我笑着拿下挡太阳的扇子,一睁眼便瞧见这小妮子鼓着腮帮子生闷气的样子,言,“前些日子宫里动荡,莫说西市,整个长安城都有不小商贩损失过重,就此倒闭的都有。如今人家见着个贵客想要多赚些,也是正常的。再者说,我让你出门之时已经给足了钱,若是出了差错,也是我来损失,你何必絮叨这么久。”
从回来到现在,半个时辰了,做什么都要将这事儿挂在嘴边,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说话间外头的丫鬟走进来禀报,“二小姐,老爷夫人和几位小姐们回来了,正在正堂坐着,着奴婢过来请二小姐过去。”
我缓缓踏入厅堂,一眼便瞧见那松花色齐胸裙配青白窄袖直领对襟长衫,明艳亮眼,即便是侧着身子我也能认出这是我的四妹妹安拂歆,虽然她是庶出,但因生母曾对府里有恩,父亲和母亲一向对她极好,那宝相花纹里有金丝银线,是去年着意找锦鳞舫打造的,就着轻红蚕丝披帛,一身下来就是一贯钱之数。
远望去她前头那个,勿忘蓝间色裙配丁香窄袖交领大襟衫,大方雅致,一举一动之间尽显长安贵女的规矩范儿,春绿薄纱披帛用的是锦鳞舫先前屏弃的蜀锦丝,纵然比不上四妹妹,但也不失身份,肯定是我那一向好面子的大姐姐安拂玥了。她早早就嫁了西北伯府的大公子,西北伯府戍边边境,手握军权,若我没记错她阿婆已然病入膏肓,我那大姐夫对她又极好,此刻她必是大权在握之时。
这原是一件好事,但也正是这件事,令前世程岳阳的构陷多了几分可信。那时,我那大姐夫正急着撇清关系手书休妻。
她对面是我的三妹妹安拂湉,一身的胡服,挼蓝翻领窄袖长袍配月光粉条纹袴,青莲色幞头和那银玉蹀躞,还是母亲托锦鳞舫给定制的,全长安也没几个。
三妹妹自小到大都是活泼单纯的那个,亦是我们四个姐妹之中生得最美的,杏眼桃腮,身形又极好,当年母亲怀胎的时候她与我是双胞胎,不过我早了些时候生,所以是姐姐,而她便是妹妹,我俩关系也最好。
可惜前世因为程岳阳,她原本欣喜的那位儿郎没嫁成,还在长安落下了酷爱勾引他人的污名,最终自尽而死。她去世后没多久,家里人就下了狱,程岳阳一直派人封锁消息,等我知道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之时。
“二姐姐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不过随着大姐姐去伯府住上一段时日,你便这般想我了?!”
我回过神来,不接她的话头,反而借着瞧她之时那点悲伤心绪,盈盈下拜道,“请父亲母亲不要退婚,岳阳他,这件事一定是那平伯府三公子设局陷害的,我与他有绵绵情意,这如今事败了他也更好同他家里言说,必定会给我一个.....”
“荒唐!”我父亲拍桌而起,满脸的怒气,“一个被陛下厌弃的世家公子,连带着庆国公都丢了陛下的圣心,莫说他没了前程,此刻,若是我们跟他家结亲,也一样要受到陛下的冷眼冷落,你难道要为了所谓的情意,看着为父就此一蹶不振吗?!”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他眼里,除了科举仕途,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不语,只是一味的低声哭泣着,低眸瞧见母亲拦下正要暴怒说话的父亲,言道,“夏儿,这世上的好儿郎多的是,如今你大姐姐在伯府也得了脸面,你几个堂哥哥都外放做官儿,虽然不是什么好职位也不在中枢,但给你寻个清贵之才还是不难的,不必惦念着那无耻之尤。”
“父亲母亲眼里只有家族兴衰,哪儿还管女儿心中的欢喜。”我悲戚起来,“岳阳早已是我心上之人,如今正是他危难的时刻,若是此时女儿抛弃了他,怎还成全情信两全,一旦退婚这满长安世家,更会道我家落井下石毫无道义,如此难道父亲在陛下面前,就能得脸吗!”
“你!”父亲当下就要背过气去,却缓缓又平了些许,长袖一拂言,“我堂堂靖伯侯府,累世的戍边平叛之功,这府上的姚字是圣上族名,昔年祖帝钦赐!即便是如今为父,不能如祖上一样为门争光,但只要这大禹存在一日,便连圣上都得敬我们三分!更何况那群升斗小民的闲言碎语,怎能被为父我放在眼里!我告诉你,想要保住这门亲事,除非我死!”
我叩头伏地一味地哭,低声道,“求父亲,不要让女儿在心爱之人面前失去了信誉,女儿,不想做那落井下石之人啊父亲!”
“二姐姐,好了。”略沉重之声,我偏头一看,是我的三妹妹,眼下她面上是我从未见过的郑重,将我扶起来在一旁坐下,她便柔声规劝,“咱们姊妹同心,你若真的这般心水于他,我们便想法子试他一试,如何?!”
我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止了哭声儿,问,“怎么试?!”
大姐姐重重地放下茶盏,言,“那畜生既然喜欢那个外室,我们便拿她做例子,若是他愿意将那外室打发出去,并以庆国公府全府资产作保证,不再让她登门进后院儿,这件事便仍旧有可以商议的余地。但若是他不愿意,二妹妹,你即便执意嫁给他,我也会休书一封,让夫君着人在圣上面前多多提点,届时,庆国公府,就不是如今的贪污名讳,还要添上一条结党营私的死罪。”
“贪污,结党营私?!”这下连父亲都惊了,“我怎么都未曾听闻,究竟出了何事。”
安拂歆摆弄着披帛,幽幽地道,“那外室寻人投靠到大理寺卿狄风那儿了,还拿着庆国公府上下贪污镇军粮饷的账簿名册,大姐夫戍边西北,往年几次上奏疏言明此事,都被庆国公在三省的暗子给拦了下来。不过这件事目前还只是狄大人暗中查访,尚未报到京中,父亲不知道也是正常,但算算路程,再有一月狄大人就回来了。”
“可,怎么又会有结党营私?!”
大姐姐回了父亲的话儿,“户部和兵部二位尚书历年清查各地国库,竟未曾发现任何疏漏,我夫君在背叛他的手下那儿搜到了不少他们与庆国公府往来的信件,这些银两,全部都被瓜分私吞了。您说,这算贪污还是结党营私呢?!只怕这里头,水可深着呢。”
这不对啊。若是大姐夫派人上书这么多次且有证据,那他远在西北又是戍边大将,怎会不知道此事与我靖伯姚府无关。可是前世当事态爆发,他第一时间所做竟是休妻,外人都传他贪慕权贵无情无义,如今看来,或许另有缘故。
“二姐姐,你怎么了。”三妹妹的软语惊醒了我,转而我又低泣起来,“那出了这件事,我与程岳阳的婚事岂不是.....”
“你痴心妄想!”母亲出声厉喝,“若只是有个妓女做外室,倒还有结亲的可能,但若是贪污军饷这等大罪,你若是再与他结亲,整个靖伯姚府都得被拖下水!你的欢喜,不能拿全府上下的性命来换!”
父亲和母亲拂袖而去,众位姊妹围到我的身边来各自安慰。
“二姐姐,那人若成了你的夫君日后咱们便是连襟,我可不想日后跟一个失德败行的落魄子弟互道亲戚,你还是好好思量吧,莫让那虚无的情谊蒙蔽了你的双眼呐。”
嗯,四妹妹这话儿虽阴阳怪气的,却很合我的心意呢。
只是我这番腹诽还未完,大姐姐便斥责于她,“怎么说话呢。二妹妹如今还小,哪里懂得人心的诡谲之处,眼下有错处咱们好好帮衬她便是了。二妹妹你别怕,这件事儿大姐会帮你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