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辛修容。
自小我就没见过我的父亲,对他的印象只有一封封寄回的信件和母亲的叙述。
只听说他跟着秦王爷到战场上做军师,后又被指派成叙州刺史,原本我跟母亲是要跟着父亲去叙州的,但是母亲自小胆小,家中祖宅又安置在京师,父亲也认为我们在京陛下和王爷都会更放心,所以我跟母亲自小便长在繁荣万千的长安城。
家中还有两个伯母,大伯母为人狠绝凌厉,特别爱财,大伯父和父亲觉得她掌家有分寸,便将家中钥匙都交到她手里。二伯母钟爱书画琴艺,对家中的事很少问询。
我是及笄后才知道,这些年父亲经常往家里送衣裳首饰、珍奇古玩,但都被大伯母收走了,一半落在大伯母和二伯母膝下的女儿手中,一半放入了自己的私库中。真正流到母亲手中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少时我缺衣少穿,看着两个妹妹锦衣华服,而我却只有过季的衣裳,有许多还是她们穿剩下的。
我很羡慕。但是母亲安慰我,父亲在外随王爷征战,所需银钱过费,咱们这边儿多节省一些,便可给父亲承担一些压力,我相信了。
两个妹妹总是欺负我,经常夺走母亲送我的东西,她们有大伯母二伯母撑腰,我争不过,每次回去母亲总是想办法补偿我,譬如给我讲些她年轻时候与父亲的故事,或者帮我重新做些手帕和首饰。
母亲的手很巧。日久天长的,我也喜欢上了做些首饰来打发时间。
有一年闫家举办花球茶会,我本不能去的,但是三妹妹生病了,大伯母便让我顶着我大姐姐的名头,带着面纱替她参加这场茶会。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安世家有多么繁华,所有人都穿金戴银的,那珠钗头饰之上的琉璃琥珀在阳光下泛出溢彩,俏丽的衣衫将这些青春洋溢的少女们,衬得比绽放的群花儿还要好看。而我不过如同她们身边的婢女一般。
大伯母没有为人介绍我,我也不想融入人群之中,那只会让我感到自卑,所以我远远的离去,站在莲池前看鸳鸯、白鹅、鸭子和锦鲤在河中游走。
“姑娘怎么不同其余女孩子一般,在一起谈论不久后就要举办的宝饰会?!”
那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没见过多少男子,只知道与家里的哥哥相比,他长得很帅,是一眼就能深深印在我心里的。我不知该怎样与他寒暄,但他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絮叨着在我身边说起,鼎盛茶楼的掌家因家里人过寿,不惜花重金求取长安女子所绘的饰品图,有好的便立即造出两样来,一样送给家里人,一样送给画图的姑娘。
或许是他描述得绘声绘色,顿时激起了我的兴趣,见我有意,他便将一个请柬放到我的手里,说,“姑娘那日定要去一趟,这可是难得的盛会。”他走的时候,河面上有两只鸳鸯,正交颈而眠,这画面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底。
可是我去不了。
一旦回到家中,我就如同被人关进了狱里,除了食物还好以外,其余的东西都有人看着,都要再三确认才能往我屋里送,就连身边服侍的人,也有泰半是两位伯母院儿里的人。但我还是将那幅图画了下来,我给它描绘上彩,取名为鸳鸯乞巧喜莲冠,因我喜欢莲花,所以其上珠宝也被描绘成了遗世独立的粉色莲花。
日子快要到了,我有点心不在焉,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询问发生了何事,我支支吾吾地将这件事儿全盘托出,两日后,那图示不见了。我有些神伤,但即便这图示仍在,放在这里也只是做个念想,毕竟自己连门都出不去,只怕与他也再没有相见之日了吧。
及笄那日,母亲忽然病重,躺在床上呼吸微薄,家中请来数个大夫皆束手无策,我知道以父亲的官职,是可以往宫内递帖请太医的。可父亲不在府中,我百般恳求大伯母和大伯父,希望他们能够凭着自己的人脉,去外头求那些相熟的世家,请个太医来看看母亲。
可他们拂袖而去,再也没有踏入我们的院儿里。
虽然那日母亲最终还是缓过一口气,但我知道,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来不及惦念自己对这些人有多少恨,只一味地陪着母亲,希望能在最后的日子里,让她感受到快乐与幸福。
那日中秋夜,我侍奉母亲之时,忽然发觉墙角处有个小男孩儿,他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满脸都是灰尘和鞭伤,看不清面目,隔着墙角盯着我手中的糕点。我动了恻隐之心,拿了锤子将那墙角砸出个能供他爬的小洞,将人救了进来。
我给他吃糕点,他狼吞虎咽下去,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也没有名字,我见他爱吃月饼,便给他取名叫饼子。他虽无处可去但女子内宅不能有男子,所以我与母亲说了一声,将他打发去了厨房搬柴火。
他虽小力气却大,那么多柴火也搬得很快,每日做完手头上的工,总会悄悄地来看我。我们经常会相互诉说这一整天发生的新奇事,其实大多数时候是我在听他说,每日被搬柴火如何被管事为难,前院儿我那两位妹妹争执时又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外头发生了什么奇闻轶事,侍从婢女之间竟会为了一个铜簪而争斗不休....
这些日常的小事陪我和母亲度过了那些难熬的夜晚,到了冬季,漫天的大雪,房中的碳和柴火本是不够用的,可那年却足足的,我后来进宫机缘巧合才知,那是他将每日赚得的银钱攒起来,给我和母亲买的,他买通了后门的小厮,将东西送进来,我们才能安然地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季。
初春时寒雪化作水渍,浸染着宅院,我站在大堂听大伯母和二伯母,谈论着我的婚嫁大事,而我这个当事人,却像一个局外人。
陛下的礼遇贴到了,帖中言明是要为王爷选妃,可是那时秦王爷从战场外归来身受重伤,能不能活都尚未可知,陛下此举,是要为王爷冲喜,明摆着是侧妃,其实也就是个妾,侧妃的名头不过好听罢了。
外头的人都以为是三妹妹要嫁进去,毕竟这些年她们眼睛里,从未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可大伯母不愿意自己女儿去撞这桩触霉头的事,若秦王爷重病没活下来,便是嫁进去就要守寡。
四妹妹有了心上人,也不愿意代替三妹妹接这个帖子,于是这桩婚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王府送来聘礼,里面还有陛下赏赐的皇家贡品,她们开心地点算着那一箱箱的宝物,而我只能看着,即便出声也没人会注意到我。母亲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嫁,我看的出来她十分悲伤,她不想让我跳进皇家那个火坑,她说,历史上就没有多少儿女在皇家过得平安和顺,她只希望我嫁个能对我好的,哪怕是个贫民子弟也好,高他一头,这日子也会过得很好。
我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和绝望,我也知道这一切都不可挽回,所以我说,“母亲,听说秦王爷相貌在整个皇室中都算惊为天人,若是他好起来,日日面对一个如此帅气的人,还有皇家富贵可享,这日子,倒也不算很难过。”
为了能让母亲安心,我已经很努力了,装成一副开心肆意的样子,日日安抚母亲还保持着幸福洋溢的模样安心备嫁。
母亲被我哄住了,可是饼子没有。他看出来我不大对劲,所以那些日子里,人人都争相着对我好,冀望我给她们些许赏赐或眼色,甚至有侍女为了能进我院儿里伺候,而争执起来,最终被大伯母打发出去。对于她们来说,若能跟着我嫁进王府,无论是赚的银钱还是身份,都高贵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