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亚科夫摘下铁帽子前用手指试了试温度。已是十一月末,到了晚上,钢铁已不像白天在沙漠里那般晒得火一般烫,反是像冰一样冷了。尤比从他帽子里钻出来,光溜溜地变回人的模样。
“我简直要饿死了。”吸血鬼浮在半空中,“我要回圣殿山找舒梅尔去。”
亚科夫已将脖子上的皮带扣解了一半,还在军中挑了个僻静地方。他皱起眉头,“你不要我的血?”
“你还要打仗呢。”尤比说,“再说,你一个人又喂不饱我!”
“那你去吧。”亚科夫遗憾地开口,却又拽住主人,“…你怎么回来,找得到军队吗?”
“你用不着担心这个,照顾好你自己。”尤比指自己那双红色眼睛,“我什么都看得见,天亮前我就回来。”
亚科夫点点头。一松开手,他的主人就融进黑夜中,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到了白天,骑士的头顶上便又藏着那小秘密行军。一路上军队发了数不清的探子与斥候出去,向周围所有基督徒领主的堡垒求援,又探查萨拉丁大军的行踪。伊贝林的男爵兄弟率兵来了,加沙的圣殿骑士们也成功与他们会合——可整支队伍还是不足三千人。军队不敢沿着大路走,生怕苏丹的探子也探到他们的行踪。
亚科夫找来的农民们个个苦着张脸在岩滩沙地上跋涉,做些推车煮饭的活。这也不算作毫无用处,亚科夫皱着眉想,至少这一伙人全听他指挥,不算作骑士团的兵力。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村里来的几十人连他那小侍从的本领都不如——达乌德已被他训了好几年,摸透了他的脾气。现在侍从正像他的代理人一般训那些民兵。
“节省些水!”这些话已用不着亚科夫亲自说了。他只需立在远处,抱着手臂端详达乌德神气的模样。“要是亚科夫大人见你们这样浪费,他就不免你们的税了!”
骑士挑了挑眉毛,一声不吭转头向桑乔的骆驼那去了。
他的同袍像是病了。亚科夫叫桑乔的侍从检查了桑乔全身,可一处伤口也没寻到。“再坚持两天,到下一座城,你就进去休息算了。”亚科夫在马背上端详他的脸色,“缺你一人也不至于怎样。”
“你想的倒美。”桑乔也在头盔外裹着头巾,整个脑袋又圆又大。他抬起手来指前面行军的人,“你瞧那受了伤的,撞了头的,中了箭的,个个都还等着战斗。国王得了麻风病也骑在马上,我退下来算什么?再说,从君士坦丁堡带来的那几十人还需要我带着呢。”
“交给你的侍从就行。”亚科夫摸了一下桑乔的额头——那没发烧,可不知为何满是汗珠。“哪有非你不可,不得不做的事?大团长那边我来说,也该轮到我包庇你一回。”
可桑乔只摇摇头,别过脸去。“就是非我不可,不得不做。”他念叨着,“主啊,保佑我吧。”
“要是你不介意,”尤比当天晚上便偷偷凑到亚科夫耳边,“我就把桑乔也变成血奴,这样什么怪病都治得好…”
“你真是疯了。”亚科夫愤怒地打断他,“他没得瘟疫也没患痢疾,也没被砍手砍脚了,这点小病就非要你来治不可?他又不是像舒梅尔那样没了眼睛!”
尤比不情愿地撇下嘴角。“你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他裹在亚科夫的披风里,用脏兮兮的、画着红十字的布掩盖身体,“也没见你叫我治队伍里真被砍手砍脚的人。”
“少管别人的事。他们愚蠢,不是被信仰洗了脑、就是狂妄自大技艺不精。被砍手砍脚又与你无关。”亚科夫的眉头又死死打起结来,“你不如想,我们如何能在这抢下一座城。”
“你想抢哪一座城?”
“哪座被□□占了,哪座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抢。”
尤比在他身边眨眼睛,火光在瞳孔里亮晶晶地闪烁。“叫我去看看吧。”他忽然从亚科夫披风下赤身裸体地钻出来,“我马上就回来!”
亚科夫恍惚想拽住他,却抓了个空。他的主人立刻腾挪着翅膀冲上夜空,一眨眼就消失在视野中。血奴叹了口气便坐回地上,拾起身边沉甸甸的长剑擦拭。细想来,这柄镶红宝石的长剑已被他用了七年了——它仍如亚科夫刚抢到它时一般好用。现在是行军途中,亚科夫没有精力和时间为它涂油保养。他只能边用棉布擦拭剑刃,边观察哪又出现了细小的划痕。
血奴忽然在脑海中跳出一个想法:他还能如何在这场战争中使用他的主人呢?
尤比能在夜里飞上天空,不被人察觉,视野极好。尤比光能瞧瞧哪座城被□□占了抢了吗?要是他像他母亲,能将军队里所有的人瞬间杀死,将敌人的血全破碎地甩到沙漠中;或者将他们全变成血奴,无论是身份再尊贵的贵族,战绩再辉煌的将军,甚至是国王、皇帝,所有人全变成行尸走肉的傀儡,叫他们全被刻印折磨着伏在地上——
亚科夫的表情像目睹了什么残忍场面一般痛苦。他放下那把剑,只盯着自己满是茧子和伤痕的手掌看。他将粗糙的手指张开又合上,死死握成拳头,像是要在手心里掐死什么东西似的用力捏紧。
他本决定不再想这事了。用不着尤比,亚科夫在心中不停地念叨,像要催眠自己似的。他自己一个人也做得到的事用不着尤比,他非要公平地拿到这些他想要的东西——可什么又算公平,公平不是从不存在吗?他想起那和他长相相似的叶萨乌也有这样一柄镶着红宝石的锋利长剑,想起塞勒曼与他在大竞技场搏斗时同样被主人治好的伤。他又想起尤比和安比奇亚一同坐在宴会桌边窘迫的模样。要是不将阴险邪恶的招数全抛出来,要如何打败本就阴险邪恶的人?既然别人能抛弃道德与法则,他便不能,尤比便不能吗?
亚科夫忽然想起舒梅尔空洞的眼眶来——他想,老是不抛弃道德与法则就是这个下场。直到人抛下这些无用的,才能看清真相,真正在世上活一回。
血奴又守着篝火安静地等了一会。他听见身后骑士团的营帐中传出隐隐的鼾声。达乌德正蹑手蹑脚从人堆里走出来到他身边——亚科夫轻易便察觉,一下抓住他。
“大人,我是不想吵醒别人…”那巴勒斯坦出身的小侍从看着好似成熟了许多,脸庞上的影子变得坚硬起来。“我有事想和您商量,等了许久了…尤比乌斯大人已经不在这了,对吗?努克曾告诉过我一些事…请您别责罚他。”
亚科夫无奈地皱起眉,松开侍从的手腕。他想,他身边的人真个个都变成同一副模样了。
达乌德扫了扫衣摆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自己已是一个能和骑士认真对话的成人了。“大人,您知道我家里人都是巴勒斯坦的农民,都是□□的事…”他低着头盯自己身上缝着红十字的黑罩袍,“我刚知道,他们已全搬走,到大马士革定居了。我想,他们该是一辈子也不愿认一个改信基督的、杀过□□的孩子回家去…您知道,我本是为了出路才改信。我本想着能在骑士团挣些钱就回家…我本想叫全家人都改信基督的。”
“若你今后在战场上遇见你的手足,”亚科夫冷漠地看着他,“你会狠不下心杀死他们吗?”
“…我不会的,大人。”达乌德麻木地盯着篝火,“因为他们也不会饶了我。”
“你这样想就没什么问题。”亚科夫转开眼神,“这样想,足够你在战场上活下来。”
“我,我只是觉得…”年轻人忽然觑着眉毛眼睛,像被什么辛辣的东西刺激了一般,“大人,从今往后我再没有家了。”
亚科夫叹了口气,揽过侍从到自己肩膀边,狠狠拍那稚嫩的背安抚他。达乌德在他肩头抓着他的罩袍嚎啕大哭,顾不得有没有士兵被他吵醒。在这战争的前夜里,嚎啕大哭的人从不会受人非议,亚科夫想,如果那些心中的软弱之处都能随着眼泪与哀嚎流出去,能叫人更坚强些,更懂得生存的艰辛,那么哭泣也能十分有用,也算作一种叫人活下去必不可少的洗礼。
“从今往后骑士团就是你的家。”骑士说,“今天尽情地哭,明天一滴眼泪也别流出来。”
“不,大人。”达乌德呜咽着说,“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父,尤比乌斯大人就是我的神明了。”
亚科夫的眉头如伤痕一般又皱起来。侍从的话像刀子一般割他的心,叫胸口的刻印又隐隐作痛。他想,世间的人非要寻个父,非要寻个神明不可,否则便没法活吗?只要听了传说与故事,见了奇迹、秘密与权威,就非跪下来不可吗?可他却又心生怜悯: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样英雄般有力。这没了家的脆弱的年轻人不寻个父、寻个神明,今后活着的支撑便没处寻了。
这怜悯竟使他在心头感到一丝卑劣的自喜,仿佛自己是与世人尽不同的强者,仿佛他超脱了世俗,仿佛他也成了他曾经最痛恨的、挥洒同情而高高在上的人一般。这感觉简直如上云端,飘飘欲仙,叫人无法自拔,瞬间便成瘾了。
于是亚科夫没反驳这令人难过的话。血奴想,就叫自己做他的父,叫尤比做他的神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