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卢臻贞终究没有推开那扇门。
她越走越快,不管身后侍女担忧的叫唤。卢臻贞在这庄严肃穆的秦府里几乎要跑起来,她层层叠叠的素色裙摆翻飞,浅青绣鞋上的金线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秦家,脑子里一会儿是谢梧与那个年轻的小丫鬟,一会儿是窗花后的秦兰与欢姨娘——
穿过这一进又一进的院门,三十岁的卢臻贞仿佛见到了少女时的自己。年轻的自己站在园中央,从不低头,彼时卢家秦家如日中天,她们都以为自己会永远是凤冠上的明珠、龙首上的宝玉。
身上轻罗是蜀锦绣成,手中小扇下缀着金丝银线,扇一下百忧消散,扇两下万事不愁……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那样的日子怎么会已成了过去?
她离府门愈来愈近,可那个年轻的影子还没有消失,还在前方。卢臻贞想叫住她,一开口却发现嗓子是哑的,疼得厉害。
恰此时一阵秋风扫过,刮得卢臻贞睁不开眼,寒意渗进她的骨髓。再睁眼,旧日光阴早已散了个干干净净。好一个风往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夫人?”
是谁?
卢臻贞眼中含着泪,看不真切。直到叫她的那人又重复了一遍:“夫人还好吗?”
原来是小马夫。
卢臻贞从不曾将她的目光投向过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马夫。可眼中的泪滑了下来,她定定看去,小马夫虽然局促不安,却有一双清亮的好眼。
最重要的是,卢臻贞将他从头看到脚,他还很年轻。麦色的小臂上几根青筋,宽肩窄腰,胸膛并不单薄。她愈发确定了他的年轻,卢臻贞再次向男人伸出了手。
*
丧礼不曾拖慢秦兰的脚步,或说甚至方便了她的行动。
柳和这遭囚她于后院,秦家旧仆一转眼又告了涂忠涂海两父子,明眼人一看便知两家人早已撕破脸。而太傅风光大葬之后,百花香已被围了半月有余。
私卖奴婢这种家长里短的烂摊子,尤其还是桩过去这许久的,其实哪里能拖这么长时日呢。秦兰心里清楚,不过是自己祖父去的正当时罢了。
她脱下麻衣孝服,换上了夜行黑衣。不再盘那雅致繁复的发髻,整个人清瘦笔挺。走出屏风,推开房门,外边站着五个黑影。
一自然是欢娘,见她出来只微不可见地朝她点了点头。欢娘后边站着的是妙妙,她面上说不出是什么神色,痛快又悲切。剩下三个里两个是公主亲卫,一个是秦家护卫。
秦兰带着这一行黑衣人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门,站定在高墙前。秦兰只停了一瞬便亲手打开了秦府偏门:“走吧。”
一样的宵禁,更夫打更,守卫巡城。
京兆大牢女监里黑得看不清五指,只有一束月光穿透小窗,在地上映出铁栅栏的印记。张曼已经数不清自己在这牢中被关了多久——满一月了吗?还是已经两月了?
她蓬头垢面地倚在墙边,月光只堪堪照亮她头顶几缕发丝。张曼抬头望向窗外,第不知多少次地想起她被王致雍带去百花香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明月当空的好夜。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
百花香的门口再没有从前那彻夜不熄的红灯笼,整个惠水岸边像是被蒙上一层灰雾,从西天极乐坠回了人间。
欢娘与妙妙皆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座暗淡的高楼。
她们出生的地方日夜歌舞不休,彩灯不断。她们在调戏笑骂声中长大,百花香像是一座永远不会熄灭的大熔炉。
欢娘狠吸了一口气,久违地闻到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脂粉香。欢娘这一瞬说不清心中是惘然还是悲伤,可胸口竟隐隐有一丝安心,她顿时浑身一阵恶寒。
“欢娘?”
欢娘的思绪被秦兰打断,她收拾了心情。来是她自己要来的,既然来了,早就该做好准备。她应了一声,抬脚跟上秦兰。
百花香的门口,站着的正是京兆少尹、方晓月的父亲,方圆方大人。方大人方面宽额,生得方方正正。见她们来了,挥退门口两个守卫,微微一揖:“夫人。”
“大人。”秦兰回礼。
两个人同时起身,方大人后退半步,也不多言,道:“时间紧迫,夫人只有一炷香,请。”
“多谢。”秦兰边走边问,“方大人可按我所言做了?”
方大人带着她们往高处走去 ,回道:“自然。犯事鸨母秋淑芳单独看押,夫人想叫她听见的话一字不差也已入了她的耳。”
时间要回到半月前,百花香刚刚被围的时候。
事出突然,秦兰当时只来得及传出口信。说来也是赌赢了,去围百花香的不是旁人,恰是同她们略有几分交情的方大人。
听得这个消息,秦兰那时已回了秦府,连忙请谢熙雯联系了方晓月,兜兜转转小心翼翼地借着自己学生的名义见到了方少尹。
“阿爹,这位就是兰溪女学的柳夫人。”
秦兰先行礼:“多事之秋里冒然来访,多谢大人肯见我。”
方大人面色认真,实实在在地长揖到底:“岂敢受夫人的礼。方某能有今日全仰仗老太傅有教无类、师者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