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凰看着陷入偏执与挣扎的寐主,两张熟悉的面容交叠,不由得心中恍惚。
“你和他本就是一个人。”
“不!我是我,他是他!”
“诸法诸天,你为何不敢直视自己!”她厉声呵斥。
“我们向来不同!”
明凰看着一脸执拗的故人,脸上唯余失望,“我不想和你多废话,少在我眼前晃悠。”
“你如今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吗?”诸法诸天摁住她的下巴逼她再次与自己对视,“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啪”的一声耳光响起,明凰看着自己扬起的手也是一脸错愕,随即立刻收回手,“别逼我。我能封印你,自然也能杀了你。”
“明凰,你想要我的命吗?”
“滚。”
诸法诸天见她闭上双眼一副冰冷的模样,心知自己已经惹怒了她,转而略带讨好的说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等你消气了我再来看你。”
“你最好别出现,否则我怕自己忍不住将你挫骨扬灰。”
“不,你不会的。”
待寐主离去,明凰看着眼前高墙,不知是自问还是问旁人:“当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今日种种,皆由自己的一念之差而起。她想要补救,却发现自己早已无力回天。
指尖的火苗燃起,虽仍神圣而耀眼,但自己体内的光已有消退之象。赤凰神火已经不再是当年那道燃天灼地的神火了。
而天命的继承者,即将觉醒。
城主居高临下的看着霁无瑕带月澈入城,略微眯了眯眼,“鬼伯,那就是如今的月神吧。”
“年龄虽小,却有月舒殿下当年的风范了。”
“小舒...若非他执念太过,她也不会白白搭进去一条命。”城主忆起她时,神色感伤又怜惜,“我还记得她幼时趴在我肩头的模样。”
“小殿下机灵又乖巧,当年谁见了都喜欢她。”
“是啊...记忆里的她,还那样鲜活。不知这漫长岁月里,他可曾想起过她,是否有一点愧疚之心。”
从月舒降世到陨落,一路走来她没有任何错,却成了最无辜的牺牲者,而犯下错误的他们却苟活至今。
鬼伯没有回话,他知道自己的主人正为那段岁月伤怀,并不希望被打扰,他能做的就是默默站在一旁守护他。
“鬼伯,去准备茶点吧,客人来了。”
【第三趟】
月澈与霁无瑕坐在城主对面,她看着眼前带有瓜果香气的月昙茶,略带警惕的问道:“城主,也喜欢昙花吗?”
“不是我喜欢,是你喜欢。”城主轻轻啜饮一口,似是在品尝味道,随后将一罐玉桂蜜推到了她面前,“这里的月昙茶不如尘世的清甜甘冽。若是还觉得涩,可以再加一些蜜。”
月澈将信将疑的喝了一口,果然偏涩。
而城主看到她微微皱起的眉头,面具下的脸露出一丝浅笑,“你应该有很多的疑问吧。比如,霁无瑕的事,以及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喜好。”
浓郁的紫黑双眸与她的银色双眸对视,对方仿佛在透过她凝视另一个人。
她喜欢月昙茶不是秘密,可是她怕涩喜甜和偏好用瓜果烘焙过的月昙茶,是许多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我曾经有一个妹妹,”氤氲水雾不断升起,昙花清幽的气息围绕在茶室之内,缓缓铺开了回忆,“她叫做月舒。”
“您...您是...?”
城主略带笑意的声音自面具下传来,“论辈分,你当喊我一声舅舅。”
霁无瑕端着茶盏的手一僵,月澈吓得差点摔了茶盏。
这年头,这么流行认亲吗?还是神族已经后嗣凋零到是个神都能沾亲带故了?
“哈哈哈哈...”城主见到二人惊疑不定的模样,笑出了声,“每个神族都拥有独一无二的神息,那是身份的象征。你体内存有月舒的神息,喜好亦受到她的影响,而我作为月舒的兄长,于情于理,的确算得是你的舅舅。”
“城主...真是说笑了...我哪能与初代月神相提并论呢。”月澈讪讪的低头喝茶。
“我没有说笑。”城主放下手中茶盏,收敛起玩笑之色,“月舒陨落后,我将她的一缕神息投在一颗碧月昙种子中。种子经由神息与月光的滋养在漫长岁月中修出了灵识,化作人形,将神息代代相传,等待着下一位先天月神的诞生。每一位先天神族皆顺应天时而生,你也不例外。即便在外人看来是意外,那也只是一场突发的必然。”
霁无瑕看向月澈,只见她捏紧了手中的杯子,眉宇见满是茫然与无措。
“身为月之菁华诞育的先天神族,月舒的神息会激发你的神力觉醒。如今你应该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正与日俱增,甚至有时候无法自控吧。”
月澈摸着自己眉心之处的神月纹,犹豫着说道:“可能是因为我还太弱了吧...”
“不是你的问题,这得怪时间城主家的那个臭小子。”
“啊?”
“就是他。你本应在渡劫过后慢慢修复自己的神魂,结果这臭小子擅自快进了你的时间,脆弱的躯体要承接乍然出现的磅礴神力,你当然力不从心。”
最光阴!她要杀了他!月澈捏紧了拳头。当年赏他的两拳终究还是轻了!
“那初代月神的神息存留于月澈体内,是否等于她如今是一体两神呢?”霁无瑕担忧的问到此事。
“神息只是一种印记,没有自我意识,且月舒已经陨落,不会再回来了。那缕神息迟早会与她的神息融合成新的印记。”
新的...印记...
“月舒殿下,是银紫发吗?”
“是的。”
月澈捧起自己那头耀目的白金长发,其中已然露出几缕银紫之色。此前她还担心是自己控制不好力量而出现走火入魔之兆,原来是受到了月舒殿下的影响。
“城主,我想知道为何霁姐姐没有被祸棺炼化?”
“舍一人,救世人,这是无上功德。”
“那为何她不入彼岸,会来到这里?”
城主为她二人添了一次茶,“因为她还有尚未完成的事。”
“她要如何才返回尘世?”月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急迫。
“这是你该解决的事情,怎么来问我呢?”城主不疾不徐的喝了一口茶,“你想要做的事情,当然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可是...”
“你可以在诡城随意行动去寻找这份答案。当年我给了殊十二三日时间,今日我也同样许你三日时间。”
“答案,真的会在这里吗?”
“万一呢?”
【第四趟】
茶室内,霁无瑕见月澈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明明还有问题,方才城主在时为何不问?”
“也许城主已经给了答案,三日。找不到,那就是不在此地;即便在,那也是不在。”
时候未到,亦是无果吗?
月澈放出怀羲的神光感知其气息,顺着指引却找到了诸法诸天囚禁明凰的地方。
明凰见到她的脸时,有一瞬间晃了神,“小舒...”
不,她不是月舒,月舒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月澈看着眼前之人一身赤红翎羽衣,眉目间竟与怀羲有些相似不由得震惊。
普通人撞脸不意外,但是顶尖的美人撞脸...那说明二者一定有关联。
“您就是赤凰主?”
“小姑娘挺聪明的。”
“可是您为何会被困在此地?”
“等英雄救美。”明凰见她呆呆的模样,打算逗逗她,“你是来救我的吗?”
月澈尝试着打开禁制,却发现它纹丝不动,只好无奈的摇摇头,“我神力低微,救不了神主殿下。”
明凰只一眼就看出她如今的状态,“空有神力却无法调度施展,你应当很困扰吧。”随后朝着她招手,“过来,我教你。”
“我靠近不了。”
“不要与它较劲,卸下所有防备,直接走进来。”明凰猜测月澈的力量应当与诸法诸天系出同源,不会排斥她才对。
将信将疑的卸去防备后,月澈果然顺利进入了禁制之内。
霎那间,明凰化作一道光进入了她的体内。
“赤...赤凰主?!”
“坐下,我为你疏导神力,然后你带我离开这鬼地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月澈只好依言乖乖坐下。
在明凰强劲神力的引导下,原本如寒冰凝聚的力量似汩汩泉水般开始流动,使得封存于体内各处的力量皆被她化为己用,白金长发逐渐褪为银中泛紫之色。
“好了,你应当不会再出现神力紊乱的情况。不过能将神力发挥至何种程度,那就要看自己的悟性了。”明凰转而催促她,“快点走吧。”
【第五趟】
有月澈作掩护,明凰顺利离开了禁制,随她回到茶苑之中。
“有趣。”她支着脑袋打量霁无瑕,“身为魔佛竟然有如此纯粹的灵魂。”
“霁姐姐真的是好人,赤凰主您能不能帮帮她?”月澈满怀期待的看着她。
明凰促狭地弹了弹她的脑门,“小东西,挺会得寸进尺啊。”
月澈捂着脑门腼腆一笑。靠她自己找,那得找到什么时候去,说不定走捷径能更快得到答案呢?
“霁无瑕早已不求重返人世,月神不必为我费心了。”她在这里一切都好,也无甚挂念,只要知道殊十二一切都好即可。
“你看,人家自己都这么说了...”明凰装作无奈的摊了摊手。
没成想月澈抱着她的手臂开始撒娇,“您一定有办法的,她的朋友都在人间等着她呢。”
月舒当年也是这样...以退为进,没有人能拒绝她这幅模样...
“您见过一整树的黄丝带吗?他说黄色是思念的颜色,每日无论风吹雨打都会系上一根,期盼着故人早日归来。如今满树金黄都是他无声的思念,谁见了都会为之动容的。”
十二...霁无瑕闭上双眼不愿再去多想。
“能坚定的等待与被坚定的选择都需要巨大的勇气。罢了,遂了你吧。”
明凰叹了口气。
霁无瑕本就尘缘未尽,迟早要返回人间,那不如她送了这个顺水人情吧。
城主正在处理公务,看到明凰大步流星的进来说要告辞,仍提着朱笔继续笔走龙蛇,波澜不惊。
“我站在这里,你为何一点都不惊讶。”
“等待,从来不是你的风格,你迟早会想办法离开的。”待写完最后一字,他才放下朱笔看向明凰。
“知道就好。”
“明凰,抱歉。”
远去的人脚下一顿却并未回头,“我自己做的事,一力承担后果便是。”
“那你后悔吗?”
“我明凰从不言悔。”
说罢便高傲的转身离开。
“若是我有悔意呢...”
轻声的低喃散落在空旷大殿之中。
如果当年他们能够下定狠心,也许今日会是另一番光景,许多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浮生茶】
【第一杯】
月澈带着明凰回到镇子时,恭敬的像在伺候祖宗,手中抱满了她点名要买的物什。
“许久不见这尘世,早就和我当年不一样了。”
一身赤红衣衫缀以赤色翎羽与金玉,眉间神纹艳红似火,眼尾金纹显的她神采飞扬,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张扬而肆意,明艳且耀眼,不愧是天地之光。
“您上一次入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自封印寐主之后就是拿回琅玕果那次了。”
那何止是当年...一切早已是沧海桑田了...
待明凰尽兴想要打道回府时,月澈累的已经说不出话。
好可怕的女人...
“阿澈...你还好吧...”绮罗生见月澈埋头趴在桌上动也不动,而对面女子眼含兴致的打量着家中陈设,感觉她去的不是森罗诡城,而是吸人精气的地方,还带回来一个吸人精气的妖精。
“哎,你这样不行啊。体力这么差,会被欺负的。”
“谁敢欺负她?”最光阴直觉不喜欢明凰,感觉她会抢走月澈。
“但凡是人,就会有极限。你怎么知道你的极限,不是神族的下限呢?弱肉强食,在哪里都是不变的铁律。你能在这片土地上护着她,那么待她回到神族的领地呢?那里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最光阴不知如何作答,但握紧狗尾的手出卖了他的情绪。
见月澈已经睡着,绮罗生神色黯然的给她盖上了一件披肩。
“所以,她迟早会离开这里吗?”
明凰单手撑脸看着月澈的睡颜,转而又好以整暇的看着眼前二人,“你们两个到底是想保护她?还是想害了她?太过精心呵护的幼苗,可是经不起风雨摧残的。”
“她很坚强,会长成大树的。”
最光阴永远忘不了圣月坛那一晚的疾风骤雨。她是天地间唯一皎洁的月亮,月亮却为了世人而陨落。
“可你最光阴差点害的她被自己的力量反噬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感受到最光阴冰冷的眼刀,明凰也不气恼,“别这么看着我。时间是天地间最公正的存在,你想利用时间,当然也要为此付出代价,只是被惩罚的人不是你,是她。”
“阿澈怎么了?”绮罗生看着她红润的面色,回忆起那次她因控制不住神力而引发的暴乱。难道一直以来她都在强忍吗?
“天机不可泄露。”明凰像个神棍一样故弄玄虚,“你还不如现在磕个头谢谢我,毕竟是我救了她。若没有我插手此事,她迟早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一旦爆发,先不说她小命危矣,整个世界将会陷入真实与虚幻的边界,然后崩溃瓦解。”
听得此话,绮罗生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于是先执着雪璞扇恭敬的向明凰道谢。而另一边的最光阴身子紧绷,过了片刻才如泄气妥协一般向明凰道谢。
“可惜了。小月亮的情劫中的爱别离之劫不在你身上,不然她应该不会受这么多苦。”明凰故作惋惜的朝着绮罗生说道,“你比时间城主家的傻儿子上道。”
“什么情劫。”
清秀的四条长眉快要拧成一团结,好似冥冥之中他与月澈都在被操纵着,聚散离合皆由不得自己,即便强求也强求不得。
“她是幻境之神,本该多情且利用情来制造完美的幻境。却不想情根缺失,生而淡薄,不懂情、不知情。故而在司胤抢夺她神力后,为弥补这一错漏,她需入世经历生离死别等世间之情,才能生出完整情根。
可没想到她生不逢时,此劫亦不逢时。廉庄遇到了逆时计作用下的北狗,而非最光阴。她心悦北狗,北狗却是最光阴的其中一面;北狗喜欢廉庄,廉庄亦只是她的一部分,这样错位的感情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使得原本简单的劫数变得无比复杂。”
“所以,她若是不被她的母亲催动秘法提早降世,遇到的人应该是最光阴?”绮罗生明白了她话中之意。
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让所有人以及整个世界的命运都走向了另一种可能。
“是啊。两个人的事,变成了四个人,你说多复杂啊。”
确实...
“要是算上九千胜,那就是三个人的故事硬生生夹带了六个人,还不算暴雨心奴呢。”明凰冷笑一声,“你们可真够热闹的。”
“这...与我有何关系...”被点名的绮罗生差点没忍住要擦擦自己额头不存在的冷汗。
明凰点了点月澈的小脑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小时候讨厌花月神总是在睡觉的时候来烦她,于是跑去大闹花月庙,结果弄丢了自己的望月锁。神族没有姻缘,只有因缘。若想要结为伴侣,将自己的伴生之物缠上红线奉于姻缘庙的因缘树,就算是成亲。她的望月锁想必就是那个时候掉入了时间城的柜子吧。因为有情劫的关系,红线辨识到彼此的气息,自动将你们连在了一起,又因为她是月神,红线...”她回忆了一下那日花月神抱着她的大腿求她帮忙时说的话,忍不住扶额,“红线吸收了望月锁的神力,从一根暴涨成一堆,把你们都搅成了一团...”
房内寂静一片,只有月澈安稳的呼吸起伏之声。
“...可以换一个花月神了。”最光阴还记得月澈那日差点被意琦行提剑追杀就是因为花月神醉酒“误事”,没想到还发生过更离谱的事。
“确实。”明凰面无表情的表示赞同。
此事虽不是花月神的错,但还是因他而起。
“我倒很感谢他。”绮罗生见她睡得不舒服,挪了脑袋之后披风也跟着掉了,干脆用自己的外套罩住了她,“如果不是他这么一闹,我也不会遇见她了。我很珍惜她这个朋友。”
“哎,所以我说可惜嘛。”明凰见茶杯见底,夜色已深,有些话她该说的也说了,那么此后种种,就交给他们自己吧,“算了,事已至此,先休息去了。”
“最光阴。”绮罗生见明凰离去,而他还在认真看着月澈熟睡的脸,忍不住出声,“先带她去睡觉吧。”
而就在抱起少女的那一刻,他忽然说道,“我很清醒。”
她不是她,最光阴不会在月澈身上找寻廉庄的影子,企图将月澈作为廉庄的代替品;但她亦是她,只是换了一个身份而已,因为灵魂从未改变。
他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他懂得此事无法求一个明白。
生于洪流之中,如何能不随波逐流?他们亦是苦主。
只怕求得明白之后,两败俱伤,离心离德。
【第二杯】
第二日一早,绮罗生去敲门时见月澈还睡着,想必她昨天是累坏了,只好先转而去准备早饭。反倒是刚从塞外回来的意琦行知晓月澈回来,带着殊十二上门拜访。
“别去看了,她得睡上好几日呢。”明凰坐在廊下喝酒,“你们现在去打扰她,会阻碍她修炼的。”
“这位是阿澈的...前辈。”绮罗生也不知该如何说明凰与月澈之间的关系,只好称其为前辈。
乖宝宝殊十二行了一礼。
“不重要,反正都是过客,不必记挂。”她只是抬了抬手中酒囊,一派随性洒脱之风。
意琦行见她眉间神纹与怀羲的神纹及春秋阙剑身花纹有相似之处,立刻猜出了她们之间的联系。
“你是那日的赤凰。”
“是啊。不过不必行礼了,我不讲究这套。现在我要出去喝酒,等她醒了我自然会回来的。”
“敢问赤凰主,怀羲如今人在何处?”意琦行叫住了正欲离开的明凰。
明凰没回话,大摇大摆的就走了。
真是任性妄为的前辈啊。
本以为要从明凰口中套消息是件难事,他们已经打算自己去寻找线索,没想到月澈醒来后只说包在她身上。
意琦行见她跑到碧波天的梅林东一挖铲子、西一挖铲子,好像在寻东西,但找了半天仍一无所获,怕她再挖下去把怀羲的心血都挖坏了,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在挖什么?”
“我记得...怀羲说这几棵树下有她酿的酒,一共七坛,我怎么一坛都挖不到呢?”
“你说的是这个吗?”绮罗生一铲子下去好像遇到了硬物,接连挖了几下果然看见是酒坛的一角。
月澈用小铲子和绮罗生把酒坛一起挖了出来。只是掀开了一条缝隙,醇厚的酒香就扑鼻而来,令人微醺不已,“就是它!”
怀羲说自己是按照北斗七星走向埋的酒,她顺着这棵树的位置又指挥最光阴顺利挖出另外两坛,正好三人各抱着一坛准备回家。
“晚上吃完饭来学堂就好。”
意琦行虽有迟疑,还是答应会准时前来。
明凰一进门就闻到了酒香,且是陈年好酒。
“怎么有好东西不喊我?”
月澈抱着酒盏傻笑着,“好东西...得偷着喝啊...”
见房中无人,明凰在她对面坐下,另开了一坛。
“怎么?他们还不让你喝酒?你都多大了还这样管着你。”
“管的可多了!”月澈愤愤不平的捶着桌子说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一个人出门去找怀羲都不行!我又不是一点武功都不会!”
明凰喝了一口,果然是入口甘醇却有一股烈劲在后头,难怪月澈只喝了一点就开始说胡话。
“不过他们也没说错,小朋友还是少碰酒为好。”说罢伸手就要拿走她的酒盏。
“不!”月澈见明凰要来抢她的东西,眼疾手快的想要推开她,“不要抢我的!”
“好好好,不和你抢。”明凰见她气鼓鼓又红扑扑的小脸,忍不住捏了两下。
“不...不要欺负我!”月澈使不上劲,怎么都推不开,明凰就使劲揉着她的脸,像是在搓面粉团子。
“还是小月亮比较可爱。”待揉够了,明凰才心满意足的松开手,“漂亮美人虽深得我心,性格却一点也不可爱。”
她果然知道怀羲的下落!
“漂亮?有多漂亮?”月澈捂着绯红的脸凑过来,“有怀羲漂亮吗?”
银眸蒙上了一层水雾,如清晨山泉般朦胧又透澈。
看来是真醉了。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怀羲怀羲的,你到底是喜欢最光阴还是怀羲?情根长歪没?”
“啊!”
明凰狠狠捏着她的小脸蛋,月澈猝不及防的连连发出哀嚎。
“没...没歪...放开我...”
明凰没好气的捏了捏她的鼻子,“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你少惦记她。”
“那她是我的朋友,我总是会担心嘛...你好暴力哦...”
她真的牺牲太大了!!!出生到现在,哪有人敢这样欺负她的!
“她在极乐山里好得很,寐主暂时还不敢动她。倒是你,得担心担心自己的小命啊。”明凰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脑袋,见她似懂非懂的模样,忍不住摇头。
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啊,这可怎么办好?
“噫?”月澈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难道真的是喝醉了?“你为什么长得像怀羲啊?”
明凰扶着额头,第一次觉得酒是个坏东西。
“真是个小笨蛋,到现在都没发现真相。”她狠狠弹了一记月澈的脑门,疼的她捂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用眼神控诉,活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狗。
“干什么嘛...”月澈眼泪汪汪的看着她,“我又不是无所不知的。”
明凰被她逗笑了,“琅玕树本就受我三滴神血与神力浇灌而生,你说我和琅琊神曦什么关系?”
“母女!”
好像...也可以这么说...吧...
算了...不和醉汉计较。
“当年我为天下大义舍身封印寐主而陷入长眠,可一旦我陷入沉睡,尘世就会失去光明,所以我提前培育出琅玕神树,希望它能替我继续守护世间光明。没想到一场浩劫,神树枯死,神果也自此下落不明。待我真正苏醒后,为防止神果落入有心人之手,一直在暗中追查其下落。但果实一直深藏于琅琊王陵的禁地之中,汲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生出了灵识。”
“那就是怀羲吗?”她乖乖趴在桌上,如听睡前故事一般乖巧。
明凰点头,“旧神即将离去,新神承接天命。琅琊神曦就是顺应天意而生的下一任光明神主。她身上流淌着光明的血脉,哪怕身生父母是人族,也只是借由人族繁衍方式出生,她的血仍然是神血,骨依然是神骨,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琅琊神曦不会因为失去琅玕神果而卸下神族的身份,那颗果实只是她的心脏,仅此而已。”
“王后原本的孩子呢?”
“命数已尽,去该去的地方。”
“那为什么祭剑那日,你会如此生气呢?”
“我是没想到,继承我光明血脉的她会如此软弱,以为死亡可以结束一切。”明凰气不打一处来,闷头喝了一大口,“真是没出息。”
因光明而生的神,心中却没有光。
“可是她真的很痛苦。”月澈靠在自己手臂上回忆起当年梦中相遇的场景。
怀羲将所有的绝望与痛苦都隐藏在平静之下,有心想要拯救更多陷入苦难的人,却唯独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救赎。
若不是意琦行及时出现,也许她真的会选择陨落呢?
“活着,本就是痛苦的。凡人会担忧生老病死,神明会厌倦岁月无情。得到的同时,我们都要付出代价,哪怕这是不对等的。”
月澈双眼涣散的看向前方,似乎是在自问又似乎在问明凰,“谁又能生来就是铜墙铁壁呢?”
明凰看她这副茫然的样子,干脆背靠着桌子,提起酒坛又喝了一口,“这个世界也是疯癫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神族历完了情劫还要和凡人搅和在一起;一个凡人的红线竟然会捆在神族身上,多离谱。”
月澈听完她的话傻笑了一下,“话本子里说,这叫一场风月事,害了多少人。”
“偏偏小月亮不能没有情根。你只有感受过什么是情与爱,才能懂得什么是慈悲与释然。”
受尽万般苦楚,以为自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可一旦继承神主之位,她就会遗忘所有前尘往事,如今的苦难、悲伤、美好、喜悦都与她再无瓜葛,这才是最残忍的。
太上忘情,唯有拿起,方能放下。
“我有点怀念以前没心没肺的自己了。”月澈嘟囔着,睡意涌上心头,慢慢闭上了双眼。
“心有牵挂,才会觉重。好好睡吧。”
明凰将她挪到床上,随后抱着酒坛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三杯】
待明凰离开之后,最光阴等人才从月澈布下的结界中现身,众人却是相顾无言。
“难怪赤凰主与怀羲有些神似,还有这层关系在其中。”
“十二,眼睛不好,可以让怀羲给你看看。”
“所以你不觉得她们二人相似吗?”绮罗生打趣起了意琦行,“原来剑宿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拟态而已。”
“你们不担心吗?”最光阴脑中回荡着明凰方才说的话,“所有的得到,都需要付出代价,哪怕二者不对等。”
“你还在介意擅自调动阿澈的时间差点害了她那件事。”绮罗生明白最光阴的顾虑。谁都不曾想到,自己种下的因却是她来承担后果,且这份后果太过沉痛,险些就会失去她。
“我们现在所做的事就是正确的吗?会不会因为现在的举动导致未来发生变化,走向了我们不愿意接受的结局。”
“但现在不去做,只会徒留懊悔。”意琦行不由得握紧点雪,似是下定决心,“如果怀羲是未来的光明神主,那么月澈呢?执掌虚空幻境的神明,又岂会只是泛泛之辈。她的未来,不必我多说。你能轻易放手吗?”
恐怕谁做不到。
“你何必当真喝的烂醉呢?”绮罗生帮忙按着她的太阳穴,“现在好了。醒酒汤都喝了两碗,还是头疼。”
“疼疼疼!”月澈感觉自己仍是云里雾里飘飘忽忽的,心中感慨这酒的后劲也太大了些,“赤凰主多精明啊。我要是装醉,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昨晚还说我们管的太多,”最光阴放了个小冰袋在她额头上,“要是不管,你现在疼死算了。”
“事出有因,你凶我干嘛。”月澈不解,“绮罗生,他吃错药了吗?”
关心则乱而已。
“诶,对了。极乐山...不是无相楼的地界吗?”月澈也没在意最光阴的异常,晃着腿坐在摇椅上一边享受绮罗生的照顾一边回忆道,“无相楼这两年行事雷厉风行,还挺遭人记恨的吧。”
“难得你还关心江湖中的事。”绮罗生以为她一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已经很久不曾关注武林诸事了。
“无相楼拿钱办事,只要出得起价格,什么活都接。我被他们找上门过。”
“什么时候的事?”最光阴皱着眉头,“我们怎么不知道?”
二人对视一眼,他们一直有意隐藏月澈的行踪,就是不希望有人找上门来打扰她。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知道我偶尔会出摊算卦,以五万金求我解卦。但我担心惹上是非,拒绝了他们。”
“干得好。”最光阴摸了摸她的脑袋以示鼓励,“来路不明的钱要不得。”
“我是喜欢钱,又不是钻进钱眼子里了。”月澈无情拍开他的手翻了个白眼,“还好我出摊时都有易容,他们找不到我。不然以无相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接不接都是个麻烦。”
“无相楼...原本他们自诩中立,如今做事突然激进又狠戾,不知是何缘故。”
“你们与他们交手过吗?听说幽冥十八骑功夫了得,未有败绩。”
绮罗生用手揉着她的脸,看着月澈不断挣扎,突然明白了明凰逗弄她的乐趣,“你对我们好像不是很了解啊。”
“了解了解,你们最厉害了!”她就不该嘴贱问这个不该问的问题。
“所以你要去极乐山吗?”
没想到月澈却摇了摇头,“赤凰主说的话不会有错,怀羲此时应当性命无忧,交给意琦行就好。眼下要紧的还有一件事,就是霁无瑕的残魂。”
明凰说到做到,答应了月澈就一定会帮她。起初殊十二还担心霁无瑕会扛不住神火凝魂之痛,但凭借她自身的非凡定力,原本晦暗的灵体在火焰中逐渐变得清晰,见此情形,他终于能安心回到碎云天河随剑之初继续学习极心禅剑。
【第四杯】
怀羲的眼睛上蒙着一层鲛纱,虽视物不清又封闭了五感,但习武之人的敏锐告诉她,那个人又来了。
明明说过不要再来,为什么这么执着呢?坐在巨石上的女子无奈的解开封闭之术。
“姐姐今日不赶我走了吗?”幽夜景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他思念多年,一生都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次次都说,你听不厌,我都说倦了。”
“也只有这里能得一时半会的清净。”幽夜景发现角落里有一方陌生的帕子,面色骤冷,“有人来过?”
“是啊。你的同伴不喜欢你时常来此,说尽了你的坏话,想让我赶你走。”
该死的幽夜羽!
“那么,姐姐认为我是她口中这样的人吗?”
“表象,是做给外人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需要用心去感受。”
“那在姐姐心中...我是什么样的人...”幽夜景有些紧张,语气中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怀羲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却生硬的转移了话题,似是不想听到她的回答。
“明日我要外出执行任务。待这次归来,姐姐能再唱一次那首歌谣吗?塞外的小调,很好听。”
“不能脱离此地吗?”她知道幽夜景时常带伤而来,想必他的任务都极为凶险。
“我们都是孤儿,离开无相楼也是无处可去。”幽夜景苦笑,“何况我们自小服毒,若无解药,离开无相楼也是一个死。”
怀羲曾想过解开他身上的毒,却发现他们身上不止一种毒素。毒素之间互相制衡,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一旦打破平衡,身体会立刻被毒素侵蚀,尸骨无存,故而想要研制解药也非易事。
“那这次的任务,会很艰难吗?”
幽夜景握住手中的刀。他这一生都在模仿一个人,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这次的任务,他不允许失败。
“姐姐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好。”
明凰帮月澈为霁无瑕重塑灵体的条件就是月澈要随她闭关修炼。
“有进步,可以撑半柱香的时间了。”明凰收回手中火焰,“但还远远不够。”
“我明白。”她还是太弱小。
见月澈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仍没有退却的意思,明凰满意的点点头。
“连施法者自己都无法分辨真假的幻境,才是你的目标。”她对上月澈的双眼,“制造幻境却不会沉沦其中,明白自己正清醒的沦陷而不愿离开,真亦假时假亦真,这才是最强的幻境。”
如同她灌醉自己去套明凰的话一样,唯有自己相信,才能让别人相信。但她还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否则她这个施法者也会一同迷失在幻境之中。
“天命非儿戏。上古时期,每个神族都是从血战中杀出来的强者,而神主更是强者中的强者。寐主生性执拗,可也是因为这份执拗,导致他有着异于常人的强大意念,使他的幻境无坚不摧。你如今只能困住我半柱香时间,换做寐主,可能一盏茶的时间都不需要,他就能识破真伪,杀了你。”
“我真的可以与寐主匹敌吗?我们之间的差距...天上下地,云泥之别。”
“蚍蜉可撼树,滴水可穿石。你又如何知道自己做不到?”
寐主为了活下去,一定会想办法杀了月澈来延续自身的命格与时间,所以她必须尽快成长起来。
还有她那个“不孝女”。
真让人伤脑筋。
“你已经有阵子没回家了,明日回去好好休息。而且你的月刃尚未成型,不宜过分冒进。”
“月刃我已经炼出雏形,”她的掌边出现了一道光刃,“但还是...”
“我说了,不必冒进。”明凰打断她的话。
“那霁姐姐的躯体呢?”月澈转而问道,“她何时才能有宿体?”
明凰起手掐算了一下日子,“她需要历经元生之水、新生之火两重淬炼才能生出属于她自己的宿体,还需等候一段时日。”
“元生之水?新生之火?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怕什么,契机到了,自然就会出现了。”明凰见她神色焦虑,拍了拍她的脸,“小朋友不要担心这么多,现在回去睡觉,知道了吗?”
月澈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第五杯】
月澈回到家时只见到了绮罗生。
“绮罗生...我饿了...”她有点委屈的摸了摸肚子,“我想喝红枣汤。”
可还没等喝上汤,她就躺在摇椅里睡着了。
见她睡得正好,绮罗生只好将汤碗放在桌上,转而去寻毯子给她盖上。就在他带着毯子折返时,月澈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别喝了,先睡吧。”
她摇着头坐了起来。
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再吃上几回红枣汤,她想要记住这个味道。
“如果有心事,为什么不和我们说?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捧着碗,喝得很慢,好像努力在分辨里面的味道。
“绮罗生,这段日子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日我没有下山,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她看着汤水中的倒影,说出了自己的遐想,“如果那日,我下令让女宿他们去把张宿捡回来,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绮罗生握紧她的手,坚定的告诉她:“这个世界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而既定的事情是不可更改的。”
“可是...”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入红枣汤中,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勇敢,为什么我就不能是个普通人呢。”
似乎明白了什么,绮罗生握紧的拳松了又紧,说不出一句话。
“我死了两次,每一次都好疼啊...可是我一想到要和你们分开,我连疼和死都不怕了。”
“我好羡慕廉庄...我不想当月神,也不要当什么神主...我...我就想好好活下去而已...”
但这是她的天命,生而为神,肩负重担,避无可避。
“没有办法改变吗?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月澈放下碗,捂着脸轻轻啜泣。
“赤凰主说...人世无法承受神主的力量,所以我不能留在这里...”
她尚且不知道,终有一日她不仅要离开他们,还会彻底遗忘他们。
最光阴立在房外,原本雀跃的心一点点冷去,握着狗尾的指节泛出了白色。
天意何其残忍...
月澈满腹心事,打了个瞌睡就再也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看到窗外微微透出晨光后,心血来潮想出去透透气,结果一打开房门就看到最光阴坐在廊下。
他的头发上带着湿意,这家伙不会一晚上都坐在这里吧...
“你...”
“阿澈,能陪我去看日出吗?”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坐在屋顶上看着一道道绚丽的晨光染红了天际。正当二人静静享受着这份天地瑰丽时,最光阴忽然开口,“阿澈,我把你的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好不好?时计停止,你就不用离开了。”
月澈愕然。
“傻狗...”
哪怕让她停留在此刻,可万物时间不止,又有何用。
他握着她的手,握的很紧,“我们现在就回时间城,再也不出来了。”
月澈哭笑不得,笑着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的落下。
“你以为时间城是什么世外之地,进去了就不需要面对人间风雨了吗?恐怕我的脚还没踏进去,城主就要把我赶出来了。”
最光阴见不得她伤心,仔细为她擦去了眼泪。感受着指尖温热转瞬即凉,不由得心中哀戚,“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处。”
“我本就不属于人世的...”她悄声呢喃着,“最光阴,要是你身上还有逆时计就好了。把这些全都忘了,就不会难过了。”
这些痛苦,她一个人背负就好。
“呆子。”最光阴看着郁郁寡欢的月澈,分别不过短短几日,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下巴也尖了许多,“若是有朝一日我再想起来,难道不是更追悔莫及?”
“我才不呆。”
“我也不傻。”
“嗯,你是好狗狗。”
“你这只母的少嚣张。”
“我哪里嚣张了!”
“不许还嘴,你现在还是归我管。”
她想...她是真的后悔那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