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哪有您好看?”
周武脚步微顿,侧首斜睨,晨光透过朱栏斜洒在她眉目之间,照得那双杏眼里倦味与笑意交缠,像三月新柳旁一涌春水,波光潋滟,慵冷微凉。
当真是扰人的殷勤。
按理说,以她万言阁阁主的身份,与周武不当单独见面,纵然是在这处天光敞亮的花园里,也不合礼数。但今时不同往日,穆飞缨执意要见,她便也由着她——这宫里她已不必避谁怕谁,毕竟,敢在她背后嚼舌的人,着实剩不了几个了。权作听个乐子罢了。
周武与她见得少。穆飞缨鲜少在梁都久留,南北走马,踪迹浮浪,一年到头,大半日子都在外头晃着。她人走得快,缘也结得快,红颜也好,蓝颜也罢,年少的,年长的,红袖添香的,与把酒言欢的,是个个不缺,甚至听说连边城商队来的塞外女,也曾为当街横马她抛过一支金钗,直掷她脚边。她向来不遮掩,登楼听曲时,能与乐师对诗斗酒;宿客驿馆时,又能与老卒对弈夜谈。她虽广结人情,却皆不久长,这一段段情说淡也不淡,说浓也不浓,像春江水暖,拂岸即走,从不拖泥带水。奈何总有人当了真,心尖上时常念她一程。且看那梁国四方酒肆里,隔三差五就有人打听她的行踪。
这人的私德周武从不放在心上。她与梁王之所以待穆飞缨不薄,不过是因为她确有本事,挑得起大梁,是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物。当初她亲赴旧宋地肃乱,五日之内连拔数位私吞赈银的地方官,十人尽数绑赴城门示众。手下人回来说,她入城之时步步生风,立在尸堆前,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凉茶,才慢悠悠开口发话。还有早年沈秋筠那桩案子,案发翌日,便有百姓跪在宫门口求赐死一个不足十岁的女娃娃。这案子很快闹到了梁王面前,有人借机兴风作浪,周武彼时根基未稳,若非穆飞缨出面力排众议,今日朝堂上是否还有“沈秋筠”这号人,都未可知。
万言阁阁主这位子一惯烫手,表面上是替天子言事、为朝局拾遗补阙,实则脚踩雷池、手探刀锋。前后历任者,不是得罪权贵被贬,就是身陷风波落得身败名裂,最短的一位,只当了十日,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让人记全,就草草下台。
而她,坐得稳得很,且一坐,就是十年。
只是这样一个人,竟在花园里有说有笑地陪她兜圈子,这无事献殷勤啊,非奸即盗。至于是奸,是盗,周武心下已有猜测。她并不急着点破,这宫里素来无趣,眼前人又是个难得的逗趣之人,况且她一向对诀洛生人多有偏爱,于是轻哂道:“阁主真不会夸,十多年前也便罢了,如今还夸容色?”
“那是夸您如今的容色,”穆飞缨收了笑,语气仍是打趣,“从前那个,我可不夸的。”
她目光稳稳落在周武面上,不急不闪,像要从她眉目间,将多年来的疑念一寸寸剥开来。
她每次见周武,都觉有微妙之变。并非旁人所常说的“权重心变”或“相由心生”,也不是岁月在容貌上留下的痕迹,而是另一种脱胎换骨。好似从一张不属于她的脸上,一点一点褪下伪饰,抽丝剥茧,逐层还形,终至本真。
周武轻笑,她倒是有胆子说。
穆飞缨既敢说,自是不怕的。她打了响指,裙袍微曳,拢着风声与露气,在俯身作了个虚礼后,抬眸笑问道:“您要灭口?”
“不了,”周武睨她一眼,只觉穆飞缨那双瑞凤眼生得甚是讨巧,笑起来情意绵绵的。她指尖微抬示意免礼,而后悠悠说了声,“舍不得。”
她那声“舍不得”说轻如呢喃,音低到像是风里一句随口的私语,有意无意地打发点甜头。让人想当真,又不敢当真。周武不再看她,径自缓步而行,裙裾拂过石阶微湿的青苔,信手拂过一丛丛花叶,露水滚落,润湿在她袖口。
许久,她语气忽正了稍许,似乍暖还寒的风,轻轻一收:“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日吧。”
“今日?我们之前见过?”
“都说了,您贵人多忘事。”穆飞缨话中有笑意,眉眼却是低垂,她始终落在周武身后,慢她一两步,不远不近。她快时,她便跟着快,她慢时,她便随之缓行,仿佛一抹剪不断的影子,又像一声永远等不到的回音。她五指抚过她抚过的花朵,恰好有一片花瓣落在她手中,穆飞缨怔了片刻,黯然一笑,将花瓣收入袖中。
穆飞缨头一次见周武,是在诀洛城宫。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雨夜。玉阶上水流如练,她还未及肩高,在大雨滂沱中,为一位来客推开诀洛城宫门。
风雨灌入殿廊,水珠顺着她的帽檐滴落,闪电骤至——照亮了宫墙,也照亮了那人兜帽半掩下的面容。
那是一副明澈至极的容颜,带着未曾打磨的锋锐,与跃跃欲试的野心,仿佛天光将至,而她正是那曙色初显的源头。
美得叫人心惊。
她就看了她一眼。
就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