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没在那架梯子上动过手脚,木钉削过,绳结松过,可每一次都无事发生。她记得像落成那夜,暮雨新歇,云气未散,张相在龙女像裙边蜷作一团,睡意安然,身边只有一盏古旧的橘黄小灯。
风一吹,火光明灭。
她手里握着刀,那时她已有八岁。
她轻步走到她身边——那个与钟家有血海深仇的女人,那个在梁国呼风唤雨的女人,如今近在咫尺。只要这一刀刺下去,她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曾无数次在深夜里演练这一刻,怎么拔刀、如何出手、刺向何处,连梦里都是……
那一刻,她竟恍惚了。
张子娥的确从未亏待过她。
钟家反对女孩子参政,如果钟家还在,她依旧会知书达理,依旧会衣食无忧,但……唯她而已。是张子娥将她,变成了她们。她们被宗族放弃、被命运抛下、被认定无才,若不是她,今生怕是连一支笔都不曾碰过。童年的记忆渐渐模糊,那些在夜里把头埋进被褥中无声哭泣的时刻,那些躲在灌木丛中望着刑场、将一个个被砍下的人影当成米粒数着的午后,越来越远。可有关她的记忆,却越来越多。她执刀琢像时眉目沉静的样子,她身披风雪翻山入庙的样子,她伏身教人执笔落字的样子,她在明窗下低声讲书、眼神温和的样子,她轻轻执手、细细问人衣暖饭饱的样子……
连每一次训练,拔刀、用力、落点,都像是为了训练而训练,她已分不清,那是为了复仇,还是被某种执念一路推着,走到了今日。她自知在迷失,可又不愿停下——走得太远,恨也太久,若停下,便不知还剩下什么。
那一刻,她仍旧想扎下去。
只要杀了张子娥,一切就结束了,她再不必日日受这般撕扯、夜夜与梦中那道身影相对。
刀举起的一瞬,她抬头,视线无意间掠过那尊雕像。
灯火摇曳,风声穿檐,那龙女眼中沾了一点光,似静静望着这一切。
那一刻,她手一松。
刀脱手落地,砸出一声脆响。
完了!
张子娥睁开了眼。
她慌乱地跪坐在地,用衣裙遮住那把刀,心跳如鼓。
“张相,庙里晚上冷,我……”
“北雁,站起来。”
她怔住了。
“站起来,往后退一步。”
张子娥的声音极轻,像深冬炉火边的一盏温茶。那语气太熟悉了,像许多年前她学写字时,张子娥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描红,不急不缓,连她的呼吸都随着慢了下来。
她没有斥责,没有质问,没有丝毫惊讶——仿佛这一切,她已全然知晓。
当她往茶碗里下毒的时候,当她在梯子上动手脚的时候,甚至更早之前,她就知道了。张子娥弯腰拾起那把匕首,轻轻看了一眼,温声问道:“刀鞘带了吗?”
钟北雁点了点头,手指僵硬地双手奉上。
她将刀缓缓收鞘,放入袖中,语气温缓得像是在叮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刀太锋利,带在身上小心伤着了。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真能握紧它的时候,再还给你。”
语罢,她低头拍了拍钟北雁的衣角,又像往常一样,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
那一瞬钟北雁忽然想起,从前也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她学不会的字,她怕黑时的哭,她睡梦中踢被子,那些她以为没人看见的软弱,那人都一一接住了,从不说破,也从不放开。
“回去睡觉吧,大晚上的不睡觉,会长不高的。”
“我……还能回去吗?”
“不想回去啦?原来我们最听话的雁子,也有调皮的时候。”她笑了笑,“当然可以呀,那你便留下来,同我陪她吧。她头一回睁开眼,很是怕寂寞。我初见她时,她便是你这般年纪,也怕黑、怕独睡,总爱挤我一床被子。”
她取了床薄毯,那是初秋的夜,露重风凉。
张子娥在她身侧沉沉睡去,呼吸绵长如旧。
而钟北雁整夜未眠。
她知道,那把刀就在她的袖中,她只要伸手,就能取回。
可她始终没有动。
她再一次见到那把匕首,是在她十二岁生日。
她再也没有拿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