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臣听罢他的叙述,又一次点燃了心中的怒火:“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顺了君王的意,一个蛀虫不除,必毁千里之堤。”
子规万万没想到杜詹能做出助纣为虐的事,他平日怎么牢骚怎么胡闹,都不过是小性子,但这一次他确实闯了祸。“良臣当直言进谏,匡扶仁君之过,你还不知悔改。”与杜詹一书一画相伴小半生,子规头一回以这样的语气同他讲话。
杜詹愤然起身,驳斥道:“我不说,君王一样还有别的理由,你们没有尝过低声下气向人摇尾乞怜的滋味,我生在污泥中,看人脸色是平生唯一的本事,看对了才有向上的机会,才有活路!”
摔门而出,三人不欢而散。回到家,介臣从书房收藏的卷轴中抽出一张装裱最精美的,打开,是那日众学子下山摆宴时杜詹画的二十八学子游龙戏珠图,画上的笑容清澈。介臣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画扔进炭火之中,火光直窜起来,映红了半张脸。
子规也觉着胸中憋闷,一路快步跑到安甫处,想到还有一个人能凭借一身傲骨独立寒风中,就会给他无尽的精神力量。
然而安甫并没有子规想象的那样无坚不摧,他倒在那些菊花上,花瓣飘零,枝干划破他的手臂。子规以为他是伤寒沉重,一靠近才发现他身上酒气熏天,都说醉酒的人和死人最重,果真如此,明明那么小的院子,子规却扶着他走了好一阵。进了屋,子规看到了安甫脸上的泪痕。
地上杂乱的扔着许多诗稿,安甫趴在那些书稿上,一张一张的拿起来又放下,看起来像是在整理,更像是在悼念。一个恨不能将规矩印在脸上的人,竟然喝的如此不着四六,加上那些泪痕,子规似乎预感到了这几日他遭遇了许多。
烛火绰绰,鸡犬无言。
半晌,或许是酒醒了一些,或许是安甫忍耐不住内心的情绪,开口问:“子规,你说什么叫生不逢时,什么叫不识抬举,那个官人这样说我,我听不懂。”
这些话安甫不是第一回听说,这些事也不是他第一次遇到了。那些人打着介绍国子监人物为由引诱安甫,总说能为他刊印诗集,到头来不过还是要靠银子打点。安甫的性子,当然不肯。
“安甫,那些人都是些下作之流,你又何必理会。”子规递给他一杯茶,想让他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
“子规,你可知我今日见的是何人?是内廷供陛下诗文的人。他们居然,居然也让我给银子。”安甫的声音中有酒气未过的杂音,像是枯木经年风化,摇摇欲断的声响,说罢,自己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躺回床上,闭上眼。子规走上前,鬼使神差的将安甫的手脚摆成个大字,他突然不希望这位朋友那么规矩了,至少睡着的时候,稍微放纵一点。
白天杜詹的事子规还没消化,晚上安甫的遭遇更是让人咋舌,子规抬头,预感天色要变。
王良的事草草收场,白介臣看准时机向上觐言,见微知著,官场中贪官污吏不在少数,何不趁此机会整饬风气,好好着手查上一查。君王当然得支持,一是知道自己在王良案中理亏,另一也是怕自己开了这次包庇的先河,后有人跟风效仿,查上一查,总是个警告。
割肉的时候,第一刀最重要,这一刀割的好,则筋骨分离脉络清晰,这一刀割不好,则乱了方寸纹理破碎。白介臣这一刀,一面切内外饷司,一面切各方县令。外饷司为祸起之处,开整顿之风是必然,查各方县令则是白丞相的高明之处。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在京的高官俸禄殷实又在天子眼皮之下,想有所不正之为颇有难度,而县令看似芝麻大小,实际不仅掌握各方治安、司法审判还手握赋税纳粮的重职,想从中捞上一捞,容易不少。而且,白介臣为相时日尚短,想要撼动京城里的大树很难,收整蝼蚁以儆效尤,也容易操作。
子规手中突然堆满贪腐的案子,心想,白丞相果然不同凡响,本次彻查的速度之快,若是换了旁人,怕是不吃不睡的挨个衙门去督导,也未必能及。他一一审阅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杜詹。子规揉揉眼,杜詹明明知道王良之事刚发,怎会明知故犯。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年前王良过生辰的时候,杜詹拿不出值钱的东西,便在所辖制造中选了两样弃用的玉坯打了如意送去。这样的事,往上数不知有多少人干过,因是弃用的料子,堆在那与废铜烂铁无异,但毕竟是帝王内廷出银子买的东西,挪用也是王法所不容。
这般的罪名,若是依法判处,杜詹就会失去辛辛苦苦得来的饭碗,回到借钱度日的生活,而且又是两年之前的事也未伤及国本,不过是块边角料,谁还没有个占便宜的念头呢,再说,子规心想,退一万步说,归根结底,这要怪那个王良。
直到现在,子规还常常梦到李铸,那两个馒头,让他睡不着。这次,他觉得,大可让杜詹照价将料子的钱还上,再罚他些俸,给个教训就是,于是将文书拟好,和其他人的一起呈了上去。
两日,白丞相的批文就发了下来,其他的案子均无异议,但杜詹的案卷上大大的打着两个红字,重罚。批文一下,再无回旋的余地,当日就革了杜詹的职,将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银两全都作为馈还国库的银子缴了上去。子规虽然恼他之前不贤之举,却还是放心不下,披了件袄子往他的住处去。
子规一进门,杜詹就明白此次子规是有心保自己的,笑脸迎了上去,好像今日他不是被革职反是升职一样。子规以为他是受了刺激,赶忙替他出主意,却反被打断,杜詹笑眯眯的说,“子规,你的心意我领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子规被他这么一说,彻底糊涂了,他像是年幼不识月亮的小儿一样用懵懂的目光望着杜詹。杜詹被他这么一看,笑得更欢了:“我要说这次白介臣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信不信?”
“白兄的人品你大可放心,他不是有意针对你,”子规的第一反应,是为白介臣澄清。
“呵,你就是把人想的太好,”杜詹将白眼珠翻上去,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将眼珠翻回来,“子规,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别忘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能执掌生杀大权,我说王良不会死就是不会死,说我能借此机会因祸得福也绝对能实现,因为我看懂了陛下的心意,他会留我在身边。”
子规并不是很理解其中的意思,但是更不想打破杜詹的希望,赤手空拳的人如果只能面对赤裸裸的真相而没有缓冲的幻想,那太残酷了。子规左右关怀到入夜才离开,此番他倒是发现杜詹一个极大的优点,就是活得很有韧性,不论环境如何,总能有自己的办法好好活着,不像安甫,刚极则折。
许尚书年事已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许弗在娘家侍候了有一段时间,今日终于回了家。子规见到她回来,高兴的拥住她,和她讲了许多话。是的,他本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但是面对弗儿的时候,他就不再是那个人到中年依旧刚正严明的理事卿,而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问弗儿:“都不问问我怎么瘦了,你是别人家的妻吗?”
许弗拍拍他的背,“瘦了?想吃什么?”
子规将头担在她肩上,摇摇头,“我不是吃的不好,是你不在我睡不着。”
许弗笑得宠溺,往后我都陪着你。
“还有一件事”许弗收起笑容,告诉子规,父亲似乎,很畏惧新君赵彻,准备告老还乡。
子规向许弗原原本本的讲了王良的事,这样的君王,忠臣难当,父亲的顾虑很合理。不止如此,还有更重要的,许弗说父亲说不打算向君王举荐子规来作这个尚书,“父亲说这是为了保全你,我不是很明白,但如果你希望出任此职,我支持你。”
子规环住许弗的肩,白介臣的岳丈为保家族势力力排众议将他推向高位,虽然白兄的能力足以担当,但是对于一个帝王,一个任人唯亲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种威胁。他理解岳父的良苦用心,而且他做官,不过想实现为生民立命的抱负,在哪作什么位置,都无甚关系。
“不必,弗儿,我没那个心思,多点功夫在家陪你,多好。”
许尚书悄然退位,苏子规无半分举动,朝堂的第二高位空悬,就在大家纷纷猜测新任会是何许人的时候,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任命状下来了。不是其他位高权重的老臣,不是治国有方的大臣,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年画工——杜詹。子规听闻,深感惊诧的同时不得不对杜詹之前的预言深感佩服,他的赌注下的非常准确。岳丈的担忧也有理有据,如果许尚书力荐子规,那么子规这个尚书恐怕会做的非常难,哪一天说不好还会丢了性命。
这一点,很快在白介臣身上应验。他的官场改革起初进行的轰轰烈烈,许尚书在位时虽两党不和,但对有利之举并不会多加阻挠。杜詹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拿着厚厚一塌名单和他们对应的罪状承在了君王面前,上面的人几乎都是丞相一派的肱骨之臣,罪状更是离奇,几年前的一点疏忽都被列举的头头是道。子规审案,看着送来的罪证,这不是罪证,这是一场政治漩涡,现在的阵仗,怕是游走在漩涡边上的鸭子都要受到波及。
然而漩涡越来越大,周围的水滴就会顺势而为,跟随着一起旋转,搅合。杜詹的举动一出,两党举报贪腐的帖子像雪花一样飞来,甚至出现了互相诬陷乱扣莫须有帽子的情形,虽然白介臣一再警告自己的下属不得沦为杜党一样的黍狗之辈,但是禁令又怎能阻止许多想往其中跳的人。子规看着自己案牍上的文书,很想一齐将他们都扔出门去,一个职司所每日都在处理这样机零狗杂之事,这个职司全然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清晨,子规坐在案几前发呆,他实在无心一一辨别这些鸡毛蒜皮的举报信,手中无意识的默着几首安甫的诗,幻想着诗中描绘的那种君明臣贤百姓安居的日子。一个衙差进门通报,说是监察大人到。子规放下笔,无奈的摇摇头,又是来送这类帖子的,真是烦不胜烦。他连衣装都懒得整理,便出门去接,结果没想到,这次人来,不是来给他送案卷,而是来拿他的。
来人问他,是不是曾在作县令时虚设职位,以骗取俸银。子规苦笑不得,万万没想到,给李铸的俸禄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形式公之于众。他确实虚设了一个职位,但是银子一律是从自己的俸禄中扣除的,并没有多拿一分钱。可惜一通解释之后监察大人仍是拿定了他的表情,似乎根本不在乎这其中的原委。子规终于开窍了一回,开口问:“您是杜尚书的门下还是白丞相门下?”
来人倒也不遮掩,回答他:“苏大人,白丞相下令彻查贪腐之风,杜门多有不良之气,您与杜尚书交好,一书一画名动京城,他不知有多少银子藏在您这罢。”
苏子规觉得更是好笑了,甚至就要笑出声,与杜詹交好是实,但白介臣也是同门,这个拿人的理由简直是无稽之谈。他此时只想叫白介臣和杜詹一并来看看,这场闹剧已经发展到了何等滑稽的地步。他要求面见丞相,却被一口拒绝,监察大人说这件事已由他全权办理,子规明白,自己的反应又慢了,介臣的鸡毛飘下来,被有心之人握在手中,竟变成了令箭,狐假虎威当然不能让老虎知晓。
子规就这样入了狱,甚至都没来得及知会许弗一声。还是傍晚家人到处寻他不得,才知道原来天降横祸。许弗二话没说,跑到白家叫门,将睡梦中的白介臣痛斥一番。白介臣听闻,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场斗争已经把整锅粥都搅乱了。
第二天天一亮,拿人的监察大人满脸堆着笑出现在牢房门口,子规并不意外,白兄必是连夜处理了此事。正当他的脚想要迈出牢房的时候,典狱使出现,将他推了回去。这个职位官职不高,专管牢狱之事。他抖动着满脸的横肉问监察大人,“这人是你送进来的,一早就要带走,我很是怀疑其中有私心。”
监察大人将眼睛挤成一个厌恶的弧度,用眼角的余白瞪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的解释自己是如何查错了人。闻言这典狱使仿佛是吃到粪便的苍蝇一样突然兴奋起来,“很好很好,你工作失职办了冤假错案,我这就上报杜尚书”。
子规一听,自己是无望走出这里了,这个来接自己的监察大人很有可能还要一并进来。他写信托站在外面的人带给杜詹,不再是好声好气,他难得的摆了一次官架子,将信塞进典狱使手中,告诉他如果私藏不承,小心人头落地。
威胁永远比恳求有用,不过一两个时辰,典狱使也换了一副笑脸回来,手中拿着杜詹的回信。
回信?子规以为放出自己不就了事,为何只有回信?他展开信,是上好的徽纸,以前杜兄恨不能一张纸切两半用,做了高官到底是不一样。字还是没变,说话也还是杜詹那个委婉的风格。杜詹信上说,君王已经亲查此案,自己没有权力私自放人,毕竟私设官职既是过错,有骗俸之嫌,也有买官卖官之疑,经他百般请求,君王恩准如果子规将许尚书当初留在京城的宅子和家财上交,可以一并赦免,以后的事也不再追究。
子规揉了揉眼睛,自己若真有罪便该判,无罪就应当释放,这个以宅子财物顶掉莫须有罪名的说法,真是世间少有着实罕见。他缓了好一阵,细细想了最近手中经过的案卷,恍然明白了这中间的曲直。怪不得杜詹能如此有恃无恐,原来这是在帮君王伸手要钱,诸多官员被查的时候,君王大抵都是借杜詹的口,将许多的田地宅子金银珠宝收归己有。有问题的,当然愿意花钱买个平安,没有问题的,猜到这背后的原委后也不敢不交,交上来的东西,即使杜詹从中抽上一成,君王也会视而不见,两人就这样配合,利用白介臣的变法之利,在大臣中不断敛财。
子规坐在角落,觉得浑身似有千条小虫爬过一样焚心,苛税已叫人民苦不堪言,现在连大臣也不放过,帝王执政,不学治国安民学起了敛财贪赃,让人寒心。子规将身上为数不多的银子都交给一个看守,托他带口信给许弗。这宅子亦如当年科考时的审查银,子规不想给,也不能给。
未出三日,许尚书留给子规的宅子便半价抛售,卖房子的银子由许弗一个一个发放给京郊的流民,剩下统统交到济世堂,京城的百姓至少往后三年都能花半价的银子吃药看病。
子规在牢中听到家人带进来的消息,连连感叹,好啊,好啊,然后将地上的草木灰沾了水,在墙上奋笔写下两句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邓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