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主写了上百谏书想要阻止这场劫难却都石沉大海。她左右思索,想到最后一个法子,但这法子需要一个帮手。
若说此时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救于家,便只有测凌。
草原毗邻益国北境,天下三分后与益国相安无事多年。往后的百年,益国经赵氏先祖经营也算是内外安定,而草原则是内乱征伐不断,几个部落之间不间断的杀戮、背叛,使得偌大的草原荒芜一片。喀什噶部落也是混居其中的众多部落之一,老首领无心参战,但偏偏乱世不由得谁选,不杀人就会成为刀下魂。测凌的父亲不懂得这个道理,那样轻易的死在了自己的帐篷里。好在近年大益的精力都放在与吐域的西境战场,对北方很是宽善,测凌和母亲一路向北逃到中原,以质子身份求得中原庇护。赵彻当然乐得空手套白狼,以接受俘虏投降的姿态赐了院子将测凌安置在护卫军的监视之下。马场相遇,是他踏进京城的第四年。
也正因为质子身份不可随意离京,他是唯一一个未出征的于家军。
时容匆匆写下一封信托人送给测凌,她相信马场那双眼不会错。
收到信时,测凌的鹰已经放了出去,两只上好的金雕,能日飞千里为他传递消息。汉人的朝堂上下,没有人敢为于家军几万人的性命说话,测凌位卑更难在赵彻面前进言,他只能放鹰召集父亲旧部,若是能在战场上救回师父和于敢一条命,折损这最后的家底也算值当。
然而,于敢这小子,总是好运气。时容的信让测凌大为振奋,四公主说,今夜她有法子让赵彻送一封诏书出城,至于诏书最终写什么,天知测凌知。
测凌捏紧一把汗,“师父,你可要慢点走”。
三更,正是酣眠之时,时容身着金线吉服,挽正冠发髻,摆左右两道连声通报进君王寝殿。
夜闯王寝,三十大板,女眷议政,三十大板,整整六十大板。时容感到血液顺着身子流淌,伤口似乎已感受不到疼痛,只剩麻木。她想站在赵彻面前,但身体却难以支撑,恍惚间向前倒去,脸挨在冰冷的地面,耳边嗡鸣。强撑伏在裙上,她一字一字道:“我愿意去草原和亲。”
对于父王赵彻,感情没有用,利益才有用。草原众部虽散乱,但骑兵精锐仍能使地处中原不善骑射的益国人胆寒,大益与吐域战况焦灼,受不起草原腹背夹击,测凌这个质子分量不高,还能想到的办法,便只有和亲。可行的法子只有用一大笔银子和一位公主,暂让北边安稳一阵子。
赵彻只有一位成年公主,眼前这一位。
这便是最让赵彻头疼的,他们父女有名无实,也想过把时容强塞进花轿,又怕她性子烈干出什么半途自尽的蠢事,草原上如果收不到人或收到死人,那都是战事的祸根。
听时容这么说,赵彻猛然回头:“这可是你自愿。”他多少听说过这位女儿的性子,颇有些男子豪气,亲口允诺的事,不会轻易反悔。
“只要看到撤回发兵的诏书。”时容目光如烈火在黑暗中灼灼。
赵彻看着眼前初长成的女儿,恍然发现血脉真是玄妙,某些时刻她像极了她母亲。
“既是你自愿”,赵彻晃晃手指,侍女们一路小跑呈上纸笔。
新诏快马加鞭送出宫。测凌箭步上马,逐新诏书纵蹄疾驰。前马似是察觉到危险,挥鞭狂奔,后马蹄声更急了,在夜色中显得异常突兀。测凌拿出背上的箭,搭好弓,闭上眼,滤过风声和树声,北向东北,前蹄比后蹄快半响,就是现在!冷箭飞出,正中前蹄,人仰马翻。
测凌踏黑马翻身一跃来到送信人眼前,捡起地上的密诏,拆开一看,连夜送出的新诏上写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收回成命,而是催促于家全速行军。
知父莫若子,时容早在信中猜中后事,所述之况与当下无二。那封信的末尾,她问测凌,只为大义,可愿同我赌次命?
测凌将备好的假诏拿出,快马长笑,好,只为大义,舍命陪君子。
“可最后于家军还是出征了,”我不知地上事,却知地下魂,兽人们转世为三万于家军受最后一次兵刃之苦,是无可更改的神旨。想到他们身首异处血肉横飞的情景,我的心无止境向下坠跌。
公主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遗憾与痛楚,“世事无常,我以为宫内宫外的眼睛都看着,无论诏书实际写了什么,撤军的消息都会迅速传开。哪怕父王知道其中实情,于将军早就撤兵回程,再想回头怕吐域人也不会答应,到时过错全在我,可换三万人平安。”
但唯有一件事她未预料到,那便是飞虎将军于广的衷心。将军带兵多年,见测凌一个质子送诏书,已察不合常理,待看完诏书上不属于赵彻的笔记,便全都懂了。老将军沉默良久,只对测凌说了一句:“回草原去,永远不要回来。”
于广这辈子,只知军令如山,假的就是假的,纵使是救人也不行,他是一国的将,就该听受君命。
战事打响,令谁也没有料到,一战,便是半年。纵使赵彻早年盘剥来的金银成山,也敌不过底下官员一层一层的剥皮,能到前线的十之不足一,加之战线拖延太长,军饷不日告急。四公主的预言一一实现,国力不足粮草紧俏,加之深入异地,这场战争变成了巨大的灾难。为供应前线,粮食一担一担的运走,百姓叫苦连天。
不知道后来的飞虎将军是否后悔自己没听测凌一句劝。一念之差,是万人之血。
“后来于敢回来了吗?”我忍不住想探个究竟。
四公主轻摇杯中酒,“没有,他们都说他死了,我偏偏不信。”
整整半年,三万多士兵出门去不足十人归家,于广老将军带着于敢的衣冠和剑鞘,老虎眼睛上的血迹黯淡,盔甲上的破损一笔一划记录着一场又一场厮杀。
回来的人说,于敢在一场风雪中与阿爷失散,老将军在冰天雪地中骑马找了他七天七夜,没有一点音讯。
假诏书事发,梧桐苑画地成牢,大门从外上着锁。于敢失踪的消息都已陈旧才传进时容耳朵里,测凌更是消息全无。这坏消息之所以还能传进来,是因为另一个更坏的消息。
终究还是到了诺言兑现之时,时容北上和亲的日子到了,纵使这场交易的另一方自始至终都未信守承诺,该来的还是来了。
要按范无救说,四公主当时大可学父亲背信弃义,但她做不到。她若不从或一死了之,草原的铁骑会立马南下,将已在吐域受到重创的益国军队践踏在马蹄之下。她不能如此,哑巴亏,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短剑在院中挥舞,树枝断裂噼啪作响。被抛弃、被利用,难道这就是她作为公主的命?她还没找到于敢,还没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就这样被当作货物一样换来换去,生为赵家的女儿,感到莫大的悲哀。
秋风起,梧桐折断的枝叶随风飘出院墙。以死破局,小小的树叶终于离开囚困它的根。置之死地而后生。时容看的出神,豁然得到些启发,或许出嫁反而是唯一一个离开这里的办法。
墙外至少还有希望。
良辰吉日,时容穿上绣凤凰的嫁衣,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样东西。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心烦意乱,万一没有转机,岂不是要与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共度余生?可是她每日都梦到于敢,那个从十岁起就和自己风雨共济的朋友,一定在等她。
皇家送亲的队伍从来没有这么单薄过,寥寥几个护卫,轻简的嫁妆,一个其他公主出嫁坐过的婚车嫁撵。不过时容并不在意,认认真真的观察着窗外的一草一木,辨别着方向和地形。
足足走了近两月,终于抵达草原王庭。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唱了听不懂的歌,给了送亲的几十匹马和一些金银便送了来人回去,空空荡荡的帐房中只剩时容一人。她掏出藏在袖中的短剑,贴身放好,既到了草原上,她的使命便已完成,现在要是公主“丢了”,那便是草原人的过错。
三日后的大婚,是出走的好时机,草原与吐域生活习性相似且暂时处于休战期,常有马队车队往来互通有无,到时候只要逃上商队的车,便可前往吐域。于敢不会死的,他打小最是机灵。
草原最尊贵的可汗大婚,娶的是中原王朝的四公主。成千上万的牛羊都在角上缠起了红绳,每个毡房都挂上了中原的喜字灯笼,大红的幡子从边境一直搭到新宫殿。绣凤凰的嫁衣下掩盖着刻虎头的短剑,喜庆的歌唱从白昼到入夜,此时也慢慢安静了下来,草原的风声渐起,不远处有车队套马的声响。
时容的心也渐渐紧张起来,外面的脚步声攒动,大概是可汗要进门了,她握紧短剑,四处寻找可逃的路子。前后翻找,好不容易从后窗撬开一条缝,正要跃出之际,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吓得时容一身冷汗,慌忙回去坐好。
门外人用蹩脚的汉话告诉尊贵的四公主,不好了,他们大汗逃婚了。旁边年纪稍大的马上更正,不是逃婚,公主永远是草原的可敦,可汗不会不承认的,只是暂时找不到,今天不能入洞房而已。
说的人结结巴巴,心惊胆战,听的人心里却乐开了花,既然是双方都不愿意的婚事,那事后谁也别和谁计较,草原和益国,谁也没脸面以此为由发动一兵一卒。
“你们回去吧,多派人往远的地方找。”时容将他们都支远,待屋外脚步散开,翻开后窗往刚才商队的方向跑去。
待仆人再开门,公主已坐进商队主人的车,短剑抵在对方颈上,车主人是个与时容年纪相仿的男子。
那人先是一惊,仔细看过时容相貌后便放松下来,似乎还在隐隐作笑,他理了理衣襟,说:“公主出嫁逃婚的,您恐怕是头一位”。
时容将剑压低,“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今日之内敢在草原上穿大红喜袍的,除了那位远道而来的中原公主也不会有第二个了,”车主人仍是气定神闲,仿佛没有感受到冰冷的剑锋。
“闭上嘴,向西走”,时容警告他,剑压得更低,她只想尽快抵达吐域。
“你明明不忍伤害我,”车内主人的语气,好像对时容很了解似的,轻巧的接过她手中的剑,装进剑鞘,接着道:“时容,一路颠簸来我草原,辛苦了。”
时容闻言诧异,“你究竟是谁?”车跑起来,她才有功夫仔细看眼前人,小麦肤色,体格强健,紧实的双臂将肩上绣着的图腾都撑起,显得生动有力,浓眉,高鼻梁,脸型骨骼分明与中原人有差异,脖子上带着某种动物的獠牙,说话有着与年纪不相匹配的沉稳。
“不过半年前还说与我性命相交,现在却不认识了?”车主人从背后掏出一张铁打的面具比在脸前,“在下测凌,喀什噶测凌。”
测凌?!时容定睛看说话人的眼睛,山猫般的眼睛,真的是他!比赛马时更添几分杀伐之气,“你安然无恙,太好了!”
“独自被圈禁深宫,你受苦了。”测凌脸上是洞察一切的泰然,话语间露出若有似无的怜惜。
时容愣住,他竟然对宫内事知晓的如此清楚,看来在京城的几年没有白待。“可惜你我豁出性命还是没能挽回于家军的命运”,这三个月中,她日日苦思冥想到底哪一步出了差错,明明亲眼看到诏书出了宫门。
“你就没怀疑过是我临阵脱逃变了卦?”测凌也曾想象过,二人该是在断头台或地牢重逢,为三万于家军的幸免高歌,然后一同抛去这颗头颅,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从来没有。”时容笃定地回答,信任不会因情势变化而变化,会变的就不是信任。
测凌拿起马奶酒痛饮,长叹一声:“是我无能……”他将那日之事细细道出,声音酸涩:“无论我如何相求,师父都不愿走”。
成事先谋人,他们都忽视了决定生死的一步棋,掌握在于广手里。
时容看着测凌身上的草原装扮,顿了顿,“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或许知道现今草原的可汗是何许人?”是该问一句的,毕竟这位差一点要和自己同床共枕。
测凌大笑:“可汗?正是在下。”
质子未经准许随意出城已是大罪,那日之后测凌无路可选,回到草原。草原的部落多多少少都听说了测凌要回来的消息,他们四处布置暗哨,生怕被暗中寻仇。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测凌没有躲躲藏藏,队伍浩浩荡荡大张旗鼓的踏进草原,车上装着中原帝王“御赐亲遣”的赏银万两,身后跟着着益国兵甲的护卫。
各部落的首领见到测凌如此阵仗,都选择了静观其变,如果测凌得到中原皇帝的支持,以各部众的实力八成无力抗衡。测凌看着天空上追着鸽子俯冲的金雕,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装赏银的车下层铺满麦草,御赐文书也是自己信手拟的,护卫军都是自己身边的亲兵,货真价实的草原汉子。这一招,师父说,叫做空城计。
期间也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部落前来试探,测凌一律开门迎客,说话好听的,给了牛羊送出去,说话不好听的,一箭穿心,尸身分送到各个部落。那些个暗中作祟的首领收到贺礼统统吓破了胆,《易经》说,这叫杀鸡儆猴。
正如于广预言,他真正成为了草原上的雄鹰。
到今日为止,草原数十部落几乎尽数归于测凌麾下,所有人都要尊称他一句,喀什噶可汗。
时容觉着车内的空气都冻结凝固。逃婚却跳进了夫婿的车里?这人居然还是测凌!天下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时容看着曾与她过命的人,是你的话,我心里倒不那么难受了。
被测凌一箭射穿心脏的上任可汗,贪图中原帝王的女儿,稀里糊涂签下盟书,梦做的很美,死的也快。测凌也没想自己刚刚稳定局势,赵彻就急不可耐的要将女儿送来,美其名曰和亲是大势,谁作可汗就嫁谁。于家军一事,测凌对赵彻这位帝王毫无好感,甚至都没问要送来的公主究竟是谁,几番推拉实在拒之不下,便在收人之后转身遁逃。只是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两人双双逃婚新妇又跳上了自己的马车。早知这样,掀了盖头再启程也不迟。
看着时容错愕的神色,测凌很想忍耐,但笑意还是从眼角溢了出来,于是索性闭上眼睛,轻声道:“想必你也是去寻于敢。”
派出暗中增援的人放回金雕时,于家军已兵败,老将军死里逃生身受重伤回到益国,但于敢却不知所踪。于敢是于家最后的血脉,是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吐域山高雪厚,不是能长久生存的地方,测凌收到消息当日便开始部署西行的计划。
“陪自己的……妻子寻找另一个男人,你不介意?”时容试探的问。
“既已是我的妻子,怕什么。”测凌睁开眼,毫无回避的直视。
时容不敢正面相迎,只低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词汇,妻子……这场错综的和亲让她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