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忽地想起上月见她蹲在鸡窝前,捧着个软壳蛋急得直跺脚,那模样哪还有半分从前克扣鸡蛋羹时的精明相。
篱笆外飘来炊烟,桂嬷嬷抽抽鼻子:“准是灶上煳了贴饼子!”
拎着裙摆一溜小跑,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沈清望着她背影发怔,天命书残页在袖中沙沙作响——那上面“刁奴”二字,正被田垄间的新泥一点点盖住。
檐角麻雀啄食新晒的谷粒时,灶膛里松柴正噼啪作响。
桂嬷嬷将粗布衣袖挽至肘间,露出麦色小臂上几道细碎划痕——那是前日收豆荚时教野刺藤刮的。
沈清立在门边,看老嬷嬷五指翻飞揉着面团。
粗陶盆沿沾着几点黄澄澄的粟米渣,倒比从前五房描金珐琅食盒更教人眼热;桂嬷嬷忽将面团往案板上一摔,惊得梁上灰蛾扑簌簌飞起,混着晨光里浮动的麸皮,倒似落了场金雪。
“大小姐闻闻这酵头。”桂嬷嬷捧着老面引子凑过来,指缝里还嵌着麦麸,“用山泉水发的,比府里井水甜润。”
她转身添柴时,粗布裙摆扫过墙角新编的竹篓,里头晒着的野菌子散着松木香。
沈清望着灶眼跃动的火光。记得天命书里写过,桂嬷嬷这双布满老茧的手曾往沈家大房沈丘的酒里撒过迷药,然后污蔑大房长子毁了荆楚楚的清白;而今这双手正捏着木勺,将新熬的菌油细细浇在青瓷碟里。
沈清指尖抚过门边悬着的干椒串,绛色裙裾扫过青砖地上零落的麦麸:"嬷嬷在玉娇苑住得可惯?"
桂嬷嬷手腕一抖,铜铲在鏊子边敲出清响。
她直起腰时,面上沟壑里还沾着细白面粉:“老奴这双摸惯算盘的手,倒让大小姐见笑了。”
粗粝的笑声混着油香在厨间荡开,“您瞧这新麦饼——”她掀开笼布,白汽裹着麦香扑面,“前日亲手割的麦穗,石磨磨了三道,比府里采买的细面还甜润些。”
沈清眼波扫过灶台边新编的竹簸箕,里头晒着的茱萸红得灼眼。上月桂嬷嬷刚来时,连锄头都握不稳当,如今倒能将菜畦理得齐整如绣娘手中的丝线。
“五妹妹那边...”沈清话音未落,桂嬷嬷已转身揭开陶瓮,瓮中腌着的菘菜泛着琥珀色,恰遮住她霎时僵硬的手势。
“五小姐是金贵的,金贵人儿合该用燕窝盏,哪像老奴这粗陶碗。”
说完桂嬷嬷将搅动菜瓮的木勺突然重重一磕,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飞走;只将新烙的麦饼夹进青瓷碟,“大小姐尝尝,这饼子里掺了野蜂蜜。”
厨窗外忽传来夯土声,是桂嬷嬷新收的农家徒弟在修葺院墙。
老嬷嬷探身嘱咐"莫砸着凤仙花根"时,沈清瞧见她后颈晒出的小麦色,与记忆中那个在深宅回廊里疾走的苍白影子重叠又分离。
笼屉腾起的白雾里,桂嬷嬷哼起不知名的乡野小调。
沈清轻咬麦饼,甜香沁入齿间时,忽然想起天命书里那个阴鸷老妪——此刻灶前忙碌的背影,倒像被春阳晒化的残雪,再也寻不见半分旧日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