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一年十一月初八,未时三刻的紫禁城飘着细雪。西华门檐角的九鸾铜铃被北风撞出碎玉般的清响,六个裹着狐裘的身影在朱漆宫门前聚成一团暖色。最年长的五阿哥正半蹲着替十二阿哥胤祹系斗篷带子,月白狐裘上落着几点细雪,指尖捏着明黄丝绦的动作格外轻柔。
石狮子后突然窜出个藏青色身影,十阿哥手里团着的雪团挟着寒风,"啪"地砸在九阿哥肩头上。孔雀蓝箭袖上顿时绽开一片水痕,九阿哥晃了晃手臂,指尖还捏着鎏金暖炉,另一只手却稳稳护着怀里的缠枝莲纹锦盒——里头是小厨房新煨的糖蒸酥酪,奶香气透过锦盒缝隙丝丝缕缕飘出来,在冷空气中格外诱人。
"十弟!"九阿哥偏头时,鬓角的东珠坠子跟着晃了晃,却见十阿哥早已躲进五阿哥身后,只露出半张冻得通红的脸,鼻尖挂着细雪粒偷乐。他用肘弯轻轻顶开凑过来瞧热闹的七阿哥,暖炉焐热的掌心贴着锦盒:"仔细撞翻了给八哥的点心。"
五阿哥素来端方的面容此刻也柔和下来,指腹替十二阿哥抚平斗篷上的褶皱,目光掠过宫墙上蜿蜒的冰裂纹琉璃瓦。琉璃瓦上积着薄雪,在天光下泛着青白光泽,远处宫道尽头的转角处,鎏金宫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像悬在暮色里的几点暖金。
"你们都安静些。"七阿哥单脚踮着往门缝里瞧,玄色狐裘领口蹭着朱漆门框,发辫上还沾着片未化的雪花。他抬手叩了叩门环,铜环相撞发出闷闷的声响,惊飞了檐角几只寒鸦:"算算时辰,八弟该到了。"
"七哥急得连靴子都穿反了。"十阿哥从五阿哥身后探出半截胳膊,指着七阿哥足上错开的云纹皂靴笑出声。九阿哥跟着扫了一眼,暖炉掩不住嘴角笑意:"可不是,方才在阿哥所里,七哥把茶盏当漱口盂端起来,倒把小太监吓了一跳。"
七阿哥耳尖顿时烧起来,转身时差点撞着门框:"再胡吣——"话未说完,忽见十二阿哥仰头扯他袖口,奶声奶气地说:"七哥,再瞧瞧八哥来了没。",
"酉时初刻才到呢。"五阿哥抬手替胤祐拂去肩上落雪,指尖触及那绷得发紧的肩膀时微微一顿,声音又放柔了几分:"今儿路上该是平顺的。"目光转向九阿哥怀中锦盒时,琉璃瓦上最后一抹天光正映在他眉间:“酥酪搁久了要凉,让小厨房再温一温可好?”
"不必麻烦。"九阿哥将锦盒又裹了层素白棉帕,鎏金暖炉往盒底一贴,孔雀蓝箭袖上残留的雪水痕迹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我贴身暖着呢,八哥回来正好入口。”
铜门环的撞击声突兀地撕破雪幕,六个少年霎时静默。朱漆大门吱呀推开半扇,一道青布棉袍的身影裹着寒气卷入时,十阿哥已如离弦之箭扑了上去。八阿哥踉跄着后退半步,腰间荷包穗子被十阿哥攥得绷直,低头便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十阿哥仰着脸,鼻尖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扑在八阿哥襟前:“八哥!”
"你们......"八阿哥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眉间凝结的雪粒随着他低头的动作簌簌坠落。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却在抬手时不经意露出腕间一道狰狞的红痕——像是被粗糙的麻绳狠狠勒过,又反复摩擦留下的印记。他条件反射般地将手腕往袖中藏了藏,冻得发青的指节轻轻擦过十阿哥的脸颊:"怎么都在这儿挨冻?"
"等你啊!"十阿哥抢着答道,冻得发僵的手指戳了戳八阿哥腰间那个绣着暗纹的荷包,"我们从晌午就盯着西华门的铜铃数响声,七哥急得连靴子都穿反了——"话音未落,七阿哥已经作势要敲他的脑袋,吓得他一个闪身躲到五阿哥身后,却仍不死心地探出半个脑袋,眼睛直往八阿哥的手上瞟。
五阿哥不由分说地解下自己的月白狐裘披风,轻柔却不容拒绝地裹在八阿哥身上。那柔软的毛领蹭过八阿哥冻得通红的耳尖,五阿哥的指尖触到对方单薄得几乎硌手的肩胛骨时,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单薄,若是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说着便要握住八阿哥的手,却见对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往袖中缩了缩。
七阿哥眼疾手快地拽过八阿哥的手腕,借着宫门前那盏鎏金宫灯昏黄的光线仔细查看。玄色狐裘的领口蹭着八阿哥粗糙的青布衣袖,当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道仍在渗血的伤口时,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瘦成这样也就罢了,这手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那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渗出的血珠混着雪水,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分明是被利器划伤后又遭了冻的痕迹。
八阿哥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荷包穗子:"路上积雪太滑,不小心摔在..."
"放屁!"七阿哥一声怒喝惊得檐下寒鸦四散,扑棱棱的翅膀搅乱了飘落的雪花。他一把拽过八阿哥的手举到五阿哥面前:"五哥你瞧!宫里的琉璃瓦我摸过千百回,哪块瓦能划出这么齐整的伤口?"发辫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定是那个混账东西,他人呢?"
"海善哥先回府了..."八阿哥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淹没,棉袍下的肩膀微微瑟缩,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心虚,"真是我自己..."
"好一个'先回府'!"七阿哥猛地转身,玄色裘衣在风雪中猎猎作响,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颤。他眼中燃着怒火,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临行前怎么说的?'定护八弟周全',如今倒让你带着伤回来——"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攥着八阿哥手腕的力道却不自觉放轻了几分。
“七哥别急。”九阿哥突然插了句话,暖炉不知何时换到了左手,右手正轻轻解开锦盒上的棉帕,“先让八哥暖暖身子,酥酪还热着呢。”他说着便将鎏金暖炉往八阿哥手里塞,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掌心时,忽然瞥见锦盒边沿沾着点奶渍——原来方才推搡间,盒盖竟被撞开条缝。
十二阿哥踩着细雪踉跄奔来,鹅黄斗篷在雪地上拖曳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小脸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的雪粒随着眨眼簌簌落下,在泛红的眼尾融成水痕:"八哥痛痛,吹吹。"肉乎乎的小手颤巍巍捧起八阿哥的手腕,惊得八阿哥慌忙用狐裘裹住伤手,月白毛领掩住那道狰狞:"不疼的,小十二乖。"
五阿哥终于打破僵局,从袖中取出方缠枝莲纹绢帕。他执起八阿哥的手,指尖在伤口周围轻轻按了按,这才细细包扎起来,打结时特意在腕骨处留了三分松快:"天寒地冻的,先回景仁宫再说,月姨她们等着呢。"说着,目光扫过九阿哥怀中的锦盒,见那酥酪已有些凉了,又添了句:"若酥酪凉了,让小厨房加十倍核桃碎补你,再添一壶热牛乳茶。"最后看向七阿哥时,视线在他错穿的云纹皂靴上顿了顿,唇角微扬:"你这靴子歪得能踢倒石狮子,再叫皇阿玛知道,怕不是又要罚你去翰林院抄《礼记》。"
这话总算让七阿哥绷着的肩膀松下来,耳尖却仍红得厉害。他牵起十二阿哥肉乎乎的小手,声音虽还带着几分怒气,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凌厉:"先说好,必须让那不着调的来赔罪,否则——"
"否则怎样?"八阿哥忽然轻笑出声,狐裘领口蹭着五阿哥方才系好的丝绦,那柔软的触感让他恍惚觉得,身上的寒气都被兄弟们的体温烘化了。他望着十阿哥踮着脚尖扒拉自己腰间的荷包,小脑袋都快钻进荷包口里去了;九阿哥捧着锦盒非要喂他尝一口酥酪,银匙上还沾着晶莹的蜂蜜;五阿哥则默默替他拢紧披风,修长的手指将披风带子系得恰到好处。就连七阿哥牵着十二阿哥时,都不忘侧身替他挡住风口。掌心那道伤竟像是被这些细碎的暖意捂化了,连疼痛都淡了几分,只剩心头一片温软。
西华门的铜铃又响起来,细雪不知何时变成了棉絮般的大片雪花,簌簌落在兄弟们的肩头。七阿哥牵着十二阿哥走在最前头,小阿哥的鹅黄斗篷在雪地里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忽然听见身后九阿哥压低声音笑道:“我说吧,七哥就是八哥的小阿玛,连走路都要挡在前头。”
"你说什么?!"七阿哥猛然回头,惊得十二阿哥往他身边一缩,小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却见九阿哥早已躲到八阿哥身后,还故意晃了晃锦盒里的酥酪。奶白的酥酪上点缀着核桃碎,甜香混着细雪飘散在红墙碧瓦之间,倒像是把这寒夜里的紫禁城,都酿成了块甜津津的糖蒸酥酪。八阿哥无奈地摇头,伸手替七阿哥拂去肩头的落雪,眼中盈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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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内,鎏金缠枝莲纹熏炉吞吐着沉水香雾,氤氲暖烟与槛窗外的凛冽寒气形成泾渭。佟佳月慵倚紫檀木云龙纹贵妃榻,指尖抚过内务府新贡的冬衣。月白织金云纹缎上,银线暗绣的云鹤振翅欲飞,袖口银狐毛在宫灯映照下流转着珍珠光泽,针脚细密得令人想起天孙织锦的传说。
"不知禩儿在农家可还习惯?"她嗓音似初融的雪水,清泠中带着化不开的牵挂。目光穿过雕花窗棂,朱红宫墙已披上素缟,飞檐下铜铃在朔风中摇曳,声声催雪。
定贵人正执起两件斗篷对光细审,闻言将绣着岁寒三友的墨绿斗篷轻搁在剔红漆几上:"姐姐且宽心,这批冬衣正好让八阿哥试试新。"青瓷茶盏升起袅袅烟岚,朦胧了她眼角笑意:“听说八阿哥在田间扶犁,连老把式都竖起拇指呢。”
佟佳月唇角涟漪未及漾开,便被眼底的忧思抚平。她将冬衣递与沐心:"领口再收半寸,北风最会钻空子。"指尖描摹着衣襟内里暗绣的"禩"字纹样,金线在烛火下明灭不定,恰似她百转千回的心绪。茜纱窗上粘住一片冰晶,渐渐洇开成泪痕般的湿迹。
"要腊月了。"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窗外簌簌的落雪。殿外更漏声遥遥传来,铜壶滴答间,又是一年将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