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这一点以后,赵缭过去种种想不通的、自以为想通了的,通通都浮出了水面、洗去了铅华,有了真样。
怪不得宣平帝一死,扈骢就掌握了关陇守备军,原来出征漠北前,就像我给晋王布局一样,李谊,你也早给梁王做了准备。
怪不得倒虞废储的时候,你肯背负骂名、九死一生也要南下清田,还说什么为民为恩师,原来你也有,必须废太子的理由。
怪不得你筹措军资是如此卖力,甚至还无旨出征。多值得啊,军功有了,丽水军你也渗透了一半。
怪不得,最平庸的梁王能莫名其妙做上王位,且甫一坐上,就坐得这么稳。
想到这里时,一股恶气涌上心头、冲向脑仁,冲得赵缭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斜差点栽倒。
还好她先以手扶住了地面,立刻就有宫人来扶她。“将军,将军,您先去歇息一下吧。”
突然的动静惊动了周围不少人,他们本就无聊透顶,纷纷转过头来看一看、劝一劝,全当解闷了。
赵缭跪直了身子,抬头时,正对上李谊也闻声转头来看的眼睛。
恰到好处的关切。
可此时此刻,没什么比这一双眼睛,更能激怒赵缭了。
“无妨,不打紧。”赵缭对宫人说,眼睛还死死盯着李谊。
这时天边已有麻麻微亮,哪怕是恢弘的皇城,在睡醒时分,也染上几分慵懒而平和的朴实。
也正因如此,让赵缭投射来的目光,愈发锐利,简直是一种诘问。
从前,赵缭看李谊,总有一种看落日的哀叹。
他一无所有,却还是尽可能燃烧自己。
一无所有,再次想到这个词的刹那,赵缭跪着灵还差点冷笑出声。
就在这一年里面,大皇子死了、太子废了、荥泽虞氏倒了,李谊封王了,梁王继位了,李谊损伤的名声全被军功补了回来,不仅掌握了关陇守备军,丽水军里也有李谊的一半……
好一个无欲无求、淡泊名利的李清侯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上没有真圣人,能全不为自己做打算。
所以赵缭恨得不是李谊步步为营,而是他用一副如此公心昭昭、秉公至诚的面目,借她的谋划,借她的东风,做的却是这些攻心的事情。
让赵缭每次都觉得,李谊是在和自己并肩作战。
这时,赵缭才终于明白李诫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说李谊最擅长蛊惑人心。
她以为自己都明白,都能看穿,都能掌握,她以为自己懂李谊的真诚、仁心和无可奈何。
可自己原来,被他利用得将将好,被他哄得团团转。
太可笑了……太荒唐了……
李谊当然知道赵缭在看着自己,也看得清她眼里,喷薄的火焰,和压抑的怒火。
李谊不吃惊,不回避,像是明白她产生所有情绪的原因。而即便只是用眼神,李谊也没有解释任何。
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就转回了身子,留下一个什么都没写的背影。
赵缭长长吐出一口闷在心口的浊气,却于她心口堵着的堵块毫无缓解。
这一跪,再次起身,就是早膳的时辰,餐饭照例由宫人送到各位官员休息的屋中。
“多谢公公。”宫人提着膳盒进来,将一个个小菜摆上桌的时候,赵缭正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撑着头闭目养神。
等菜摆完,赵缭才睁眼起身,道了句谢,将一枚银锭递上。
“伺候将军,本是奴才的本分。”那公公这么说着,还是躬身接过了银锭,转身往殿外走去,就迎面遇上走进殿里的人。
公公一惊,还没回神已经先下意识先行礼道:“奴才参见代王殿下。”
“禁军今日换防,卯时三刻再去送。”李谊压低声音道,眼睛却看着殿内的赵缭。
公公手里攥在银锭下的纸条,被突然涌出的掌汗浸染,应也不敢应,行了个礼,就赶紧离开了。
屋内,赵缭站在桌边。即使清粥小菜上腾起的暖雾中,依然面色冰冷晦暗。
就和去年此时,盛安城外,她率观明越骑全部,迎接李谊回宫一样。
“末将,参见代王殿下。”赵缭走近几步,一丝不苟行了礼,还不等李谊说话,已经毫无缝隙接着道:
“如若殿下没有其他吩咐,末将就先告退了。”
赵缭又一礼,起身就走。
“赵将军!”李谊侧向一步,挡住赵缭离开的方向。
赵缭停了脚步,却连看都不看李谊一眼。
李谊叫停了赵缭,但其实根本没有想好,要和她说什么,还能和她说什么。
李谊欲言又止半天,最终轻轻叹了口气,掏心掏肺道:
“将军,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我,我……我没有任何可以说的。
只是这一次,四万兄弟来追随您,入征丽水军,是相信您可以带他们做保家卫国的英雄,而不是做刀头舔血的叛军。”
赵缭顶腮冷笑出声,终于回过头来,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李谊。
“殿下,您本来可以什么都不同我解释的,却偏偏要继续把我当傻子哄。”
“我……”李谊被堵得哑口无言,丧冠之下,他疲惫的双眼,不再安静。
很久以前开始,李谊就已经习惯承受旁人的定义,而不去解释。
可今日,他还是满腹话语地叫住了赵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