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一大株梨树已枯,因积雪,竟也如开花一般,如玉,如云,如纸钱。
寂寂惟风声。
阮娥正歇在那暖炕上,仍以针线描些花鸟为娱。两边垂珠帘,荧荧透透,龙宫似的。先前来人送了些宝球香,也是完颜允晟的意思。她便命丫鬟湘儿将它点了,丁香白芷之气甘远,又合红梅龙脑之清穆,十分好。才将那喜鹊绣好了双眼,又闻底下人报道:“秋婵姊姊来探了呢。”她乍停活计,立而迎之,只见秋婵花似的步来,新梳螺髻,眉成倒晕,一支挂珠金步摇摇摇欲坠,十足是个佳人样子。两人相见先一福身,又听秋婵问:“嫋嫋现做什么呢?”先将那未绣成的一张帕子拾了,抚过喜鹊与梅花,“原是鹊踏枝、鹊闹梅啊,可是要送王爷的?”
“绣得不好,招人笑呢。”
“王爷说,喜欢我绣的菊花。”她笑道,“我们皇上最喜菊花,说它是花中将军,所以王爷也喜欢。‘晚艳出荒篱,冷香著秋水。’菊为花魂。你绣这梅花儿便是绣错了!”阮娥将湘儿叫了来,要上一些炭木茶、山药樱桃糕,而秋婵却摆手道:“我略坐一坐便走,不必招呼。”便朝那炕上坐了,与她面对面道,“说来,我也是南人,祖籍在平江呢。阿爹是海陵(完颜亮)朝的幕僚,海陵一死,这家也就败了。春琴姐姐比我长上两岁,与我虽非一母所生,却属情浓。我们一同被卖入燕京城北的翠香楼,唱曲儿为生,日日扮俏卖笑。妹妹知不知道,学成一支曲子是要挨上许多打的。我唱《鹧鸪天》时,三王爷正骑着头骊马过楼下,‘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唱着唱着,雨丝飘飘。他忽一仰头,秋九月,风雨恶,伊人独倚楼,楼外桂花黄、露华浓……他将我们赎出,我便成了他的妾了。他说爱看煮茶,我便也为他煮,拿茶镣子烹了龙团凤饼……分茶、点茶、斗茶、赌茶。他饮了,也对我笑呢。”
“那自是十分好。”
秋婵睇她一眼,又说:“王爷很喜欢我,说我如何洁白……”
阮娥眼如含情,只默默。
她将左袖轻卷,竟露着一截伤臂,那寸长的伤口刚刚凝血而已:“前段日子,王爷请命去打蒙古人。他一回来我便知道,他一定是负了伤的。果然,洗浴时,下人说那大腿根处生生少了一块皮肉。我真真心疼。听人讲,倘以鲜血入药,便可叫那伤处新萌血肉。瞧吧,我便还了王爷的恩了!”
阮娥惊道:“这是何苦!”
她掩好袖子,又哀哀而说:“‘情之所钟,虽丑不嫌。’他受了这般重的伤,我心亦如磐石,不移不变。这一些,你是不懂得的。”
明月悬时,完颜允晟携了一个鸟笼来看阮娥,细丝笼内一只画眉在唱。她不收,请辞欲去。他将她扶起,笑道:“那一个草堂,夏来漏雨,冬来积雪,如何住得呢?可是忧心宋立?我已请了老师在玉麟堂教他了,来年高中,你面上也有光啊。”阮娥捏袖道:“我幼时开蒙,也识得几个字,通得一些道理。王爷,你不可以负了秋婵的!”他乍听娇声,一怔,又笑道:“我怎就负了她了?”阮娥便道:“王爷的心,我知道……可我……我不能……我今日也算享过了富贵,可我一定要走。我并不值当王爷这般……我的亲父母也是死在金人手中的……”再复举首时已闻呜咽之声,她将额靠在他肩,欲抱不能抱,一头珠花晶晶颤颤,“我到底是汉家女,便求王爷放过了嫋嫋吧——”
“可是秋婵来说过了什么?”
“以血入药,可知情深。”
完颜允晟道:“她将那一碗汤药端来,我嗅其味、见其色,便知有异,但还是饮下了。”
“王爷——”
他将她的一截彩袖拉着,拉去床帐边坐好了,细细而说:“你知不知昭德皇后?她本姓乌林答氏,讳雁哥,是阿爹原配,方五岁便订了婚的。以昭德皇后之质,聪敏孝慈,容仪整肃,孝谨有叙,深得妇道;人不妒忌,为阿爹广择后房、绵延子嗣。有一回,她生了病,阿爹视疾殷切,数日不离去。她便说:‘大王视妾过厚,知之者以为视疾,不知者必有专妒之嫌。妇道以正家为大,第恐德薄,无补内治,安能效嫔妾所为,惟欲己厚也。’其贤若此。我爷爷南征时得宋帝白玉带一条,传给了阿爹,乌林答氏却劝他献于天子,也即熙宗皇帝。熙宗得此玉带,虽酗酒失道,独不与阿爹为难。及至海陵篡立,深忌宗室,乌林答氏每劝阿爹多献珍异以悦其心,如故辽骨睹犀佩刀、吐鹘良玉茶器之类。海陵好色如狗,立有三志,‘国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帅师伐远,执其君长而问罪于前,二也;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妻之,三也。’;闻乌林答氏既贤且美,召幸中都。去则失节,不去则必累连阿爹。她惟寄一言:“我不负王,使皇天后土明鉴我心。”便趁一路护卫松懈之时,在离中都七十里处投了湖……”
“天下竟有这般烈女。”
他将她的下巴一挑,问道:“此情此意,比秋婵如何?”
“亦不逊色。”
他便又笑说:“乌林答氏情深如此,尚能为阿爹选美女、充后院,便知是强过她了。她若真有情,便也当对你好,也当拿你当妹妹。嫋嫋,不要走,陪陪我,好吗?”
窗外梨枝斜,忽闻坠雪声。
阮娥粉面生霞,又道:“那《女诫》上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