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封兰越喝了一杯毒酒死了，死后有人呼唤他，他便慢慢飘起来，和那人一起坐在大梁都城的正上空。

“好像要下雪了。”他说。

那人说“是吧”，然后指着下边：“你看见你了吗？”

熙熙攘攘的东直门街，此时一派肃穆，一队人马正拖着一辆驴车朝城外乱葬岗去。

驴车上一块烂草席，裹得正是他的尸体。

“看见了。”封兰越答。

“不觉得难受吗？”那人问，仔细一听，原是女声。

看着自己死后这般景象，应当没有人不难受。封兰越嗯了一声。

那人又道：“你看，你保护了那些人，那些人却因一声令下，现在连哭都不敢为你哭。”好似专门戳刀子。

封兰越又嗯了一声。

“不过还是有人可怜你的。”那人说这话时语调起伏了一下，好像认识话中的人。

封兰越往下看，嗯，真的有一个人。

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位相府千金，但对方居然为了那具尸体，用神策军拦官路，用入阵曲送他殡天。

那人：“倒是个好姑娘，只是命不好。”

封兰越疑惑一声，然后看着画面冬去春来，那位相府千金死在了第二年桃花开的时候。

“是我害了她。”封兰越想，如果不是送葬那番折腾，大概率不是这般结果。

那人：“她身体不好，原本就活不长。”

封兰越沉默下来。

那人便又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封兰越摇头。那人：“我是引渡星君，念你生前功德无量，特来赐你造化。”

封兰越不解。那人：“你是枉死，我可以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去杀掉那些陷害你的人。”

封兰越一生所作，无愧于天，无愧于天，无愧于心。如此在人世间走一遭，已经够了，他不想再去沾染什么复仇轮回。

“不必回去。”封兰越答。

那人：“你可想好了，若不回去，后世记载便只剩你卖国求荣，谋反叛逆。”

人死如灯灭，哪能管得了后人说什么呢。封兰越想了想，点头。

那人：“既如此，那你便先等会儿吧，这人间过得快，再一刻钟，我便去领相府千金的魂魄。”

“等等。”封兰越听见这句话，忽然犹豫了，“那位姑娘真的会死？”

“先天不足，又遭那么大的风雪，夜夜眼泪不止，噩梦缠身了。”

他死了，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兄弟，确实没什么留恋的，但是那个姑娘，才十七岁，还有父兄。

“我改变主意了。”封兰越说，“那个姑娘，我该还她一个恩情。”

那人笑了笑，好似早就猜到这人最终的选择。只听她轻轻道了句“去吧”，天上的浮云便四散开来，露处一弯银色的下弦月。

相府东院婚房。

春芙和秋桂站在屋檐下正望着天上月亮，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自家小姐的惊呼，忙推门进去。

“姑娘，怎么了？”

谢云颐不知道封兰越是醉了还是其他的情形，反正怎么喊都喊不醒。见春芙进来，忙道：“快去唤大夫！”

新婚夜唤大夫吗？春芙有点犹豫，秋桂：“小姐，你先别急，试下掐姑爷人中，我这去唤小公子来。”

掐人中吗？谢云颐望着一动不动的男人，颤着手摸上对方嘴唇，还未及动作，就有一道影子袭来，拧住她的手腕把她掀翻在了床上。

谢云颐：“……”眼前好像在冒小金星了。

春芙：“……小姐！小姐你没事吧！小姐！”

*

封兰越回来了，以为那人会将他送到回京城前的军营里，没想到是这种时刻。

方才那位姑娘靠近他，他以为是军营中有人刺杀，便下意识动起手来。

如今看着这大红喜庆的婚房布置，又看着被自己掀翻在床上、模样清晰的相府千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明白自己动错手了。

“对不住。”相府千金今日画着大喜的妆，比送殡那日鲜艳许多，只是被自己这么一掀，有些动弹不得。

春芙趴在谢云颐身边，望着站在床边试图凑近的男人，气得跳脚：“你说呢你说呢！我们家姑娘千金之体，从小走路怕跌着吃饭怕噎着，你当是你军营里那些汉子！你要是把我家姑娘摔出个好歹，别说你是新婚姑爷，就算你还是当初的镇军大将军，谢府都不会放过你！”

封兰越哑口，只能默默动作，凑近瞧了一眼谢云颐的状态，庆幸刚刚没下重手，慢慢将其扶起，又抄了块软垫枕到对方腰后。

“好些了吗？”封兰越犹豫着问道。

床上是厚厚的褥垫，且不是从高处重重摔下，因此缓了一会儿，现在已没那么严重。

谢云颐摇头：“好，好些了，将军……你刚刚是醉了吗？”

封兰越在军营里和一圈人喝，都没醉过的时候。他看了怀里的少女一眼，又打量了一圈房间和自己身上的喜袍，确认道：“我们成婚了？”

谢云颐不知晓对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还以为对方现在后悔了，挣扎了会儿，推开对方坐起来，“我知道像这样入赘相府，不符将军的期望，但将军放心，我不会束缚着将军，将军日后必会完全自由。”

“今日……将军说与我是夫妻，我还以为将军不讨厌，是我想多了。刚刚确实是我的错，我以为将军醉了，才凑近……”

“谢姑娘，刚刚不是你的错。”在春芙想为自家小姐开口前，封兰越打断了谢云颐。

他站起来由春芙上前，自觉拉开了一段距离，才又开口道：“我确实是醉了，做了些心慌的梦，一时没反应过来，谢姑娘不要害怕，我出去醒醒酒，成吗？”

封兰越面色温和，确实不像反感厌恶。

谢云颐惊诧片刻，才讷讷应声：“好。”

*

月亮东沉了一些。

封兰越望着屋内的灯光，兀自站在庭院中央。

他知道，他是不能在这里站很久的，他需要很快想清楚，否则，在这大婚之夜，冷落谢姑娘，传出去会坏她的名声。

成婚确实不是他上一世的经历，但重生回来，事已至此，也无法改变。

听谢姑娘方才之言，他是入赘，那便是谢家的请求。

他此时风头正盛，谢家百年风光，要他入赘，恐不会那么容易。

谢家定是用了某样东西与皇帝交换，兴许是神策军……或者类似价值的——皇帝喜欢的事物。

谢家招惹如此大的非议，谢姑娘却说不会束缚着他，日后会让他自由。

封兰越微微转动双眸，望着不够圆满的月亮，他不记得自己有恩于谢姑娘，谢姑娘却在上一世为他送殡，又在现在为他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