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绯离宫之时,正在酉末戌初。黄昏时分,皇城被柔且深的金辉轻揽于怀。晚霞绚烂如锦,遍洒在青石路上,映出粼粼波光,与宫墙上橙红的琉璃瓦顶交相辉映,瑰丽而苍凉。飞檐翘角,城墙巍然,宫门洞开,月绯的影子拖曳在石径上,随日落而渐长。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夕光斜照,月暄抱臂倚马,半明半昧的身影融于暮色。他身着绯红锦袍,玉带环腰,衣袂随风飘摆,身姿却挺立如松,岿然不动。他眉峰轻锁,两目低垂,若有所思。月暄想事情时总面无表情,矜贵冰冷,生人勿近。
月绯远远望见父亲在等自己,快步上前,叫道:“爹爹!”
月暄听到她的声音,抬眼看来,唇角微弯,笑而招之。
月绯走近,仰头看他。父女二人的眉眼如出一辙,有时面对着面,仿佛与镜中人相对。然而,每当月绯对上他那平静却锐利的眼神时,总觉心头一凛,隐隐生出几分怯意。年幼时,她只觉得父亲温柔可靠,和蔼可亲,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份畏惧已悄然滋生。
月暄看人时向来坦荡,很少审视打量,但当此时,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意味不明地看向月绯。月绯正忐忑间,他突然很轻快地拍拍她的肩膀:“咱们回家吧!”
月暄熏香惯用酴醾,凉意丝丝夹杂着清酒的淡雅气息。他俯身拨弄炉中香灰,动作闲散,分明已对月绯在宫中的遭际了然于胸,仍侧头揶揄一笑:“阿绯以为宫中如何?”
月绯苦笑,眉间透着一丝无奈:“他们似乎都不太喜欢我。”
月暄不以为意,他语带凉薄:“冢中枯骨,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宫闱之间,说大很大,说小极小。天上穹顶本无际涯,却将人禁锢于四方规矩。压抑困窘之下,就会滋生出傲慢自大、卑小庸弱。至于阴私腌臜,也便不足为奇。而你,阿绯,你有成熟的心智,强健的体魄,甚至卓越的功绩,这都是他们所不能比拟的。”
若说月绯起初还怀有一丝天真,以为月暄准许她带兵北上,是出于对她的认可,如今她却再不会如此想了。月暄在最残酷、最真实的名利场中厮杀多年,他深知女人们苦心经营的容貌与贞操仅在细枝末节,那全是道学先生为豢养家畜而编造的把戏。就如戚姬比之吕后,丽色与柔情在权力的天平上,不堪一击。月暄既然要将他的女儿嫁入皇室,就绝不会容许她成为一个只会生育的花瓶。他要她踏足朝堂,插手党争,而实打实的护驾之功能很好的为她造势。
车马缓缓远去,西风吹起车帘,露出宫城渐渐模糊的轮廓。月暄往后睨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从龙之功不可久恃。月氏得以传承千年,从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先帝夸功耀绩,自诩居功至伟,千秋不朽,不也顷刻倒覆?大昭国主代代更替,哪一任的称帝之路不是尸山血海堆砌而成?月氏一族,本为古国遗脉,占据西南天险,早已引来朝野忌惮。我继王位以来,开港口,通商路,云中之地愈发富庶,觊觎者甚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我们安居一隅,不争不抢,只能重蹈你祖父覆辙,家破族灭,任他人鱼肉。”
月暄话说得很不客气。先帝之事暂且按下不表,月绯的祖父对整个西南而言才是血泪之殇。东南海域散落着一片岛群,岛上居住着凶悍的羽族。这些岛屿尽是盐碱地,作物不能耕种,又常有海风肆虐,巨浪毁坏农田。此地与云中镇下辖的津州毗邻。羽族民风剽悍,为求生存,他们世代以劫掠为生,常乘船北上,侵扰沿海州郡。他们天性残暴,所过之处,城池尽毁,百姓惨遭屠戮,甚至烹食人畜,令人闻之胆寒。
乾元二十五年,羽族倾全族之力,再度来犯,他们势如破竹,沿海郡县全部沦陷。先王月霆急向朝廷求援,然乾元帝猜忌月氏已久,恐其坐大,竟冷然拒绝,置西南于不顾。先王无奈,不得已收拢残部与羽族血战于津州之滨。那一战,天地失色,血染黄沙。先王身先士卒,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力竭战败,壮烈牺牲。
羽族凶残至极,竟毁坏先王遗骸,将其分尸分食,首级则高悬于旌旗之上,恐吓百姓,耀武扬威。月暄彼时才刚从燕北镇求援归来,他拼死争夺,不眠不休地在尸山血海中翻找三日,却只找到父亲的一根断指!
月暄说,从龙之功不可久恃,这话很对。古来多少功臣良将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月暄在京中为质多年,看似与王公贵胄、龙子皇孙交游甚广,但当云中陷入危难之时,谁曾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