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谨言脾气不好,所以冷淡矜持,让人敬而远之。
沈自钧脾气好,所以死缠烂打,得寸进尺。
这两人若是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子过得绝对跌宕起伏,充满乐子。
可是谢谨言不这样认为,他死板惯了,倘若有人闯进他的生活,肆意触碰规则,他只会觉得恐惧,觉得愤怒,觉得受到侵犯。
“吃醋”或许勉强算乐子,后面的一切,则让他难以招架。
老教授忽然打来电话,邀请他参加课题组聚餐,待问明缘由,他的脸色阴沉得堪比骤雨将至。
原因还在沈自钧——玩手机就算了,还给谢谨言的导师误发信息,老人关爱弟子,招呼谢谨言去聚餐,给他压惊。
谢谨言头疼——他不想应酬。
沈自钧高兴——他巴不得消化一下近日的收获。
大眼瞪小眼,谢谨言还是丢给沈自钧一些现金,自己来到临城大学,他望着街边店铺,脚步迟疑。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母校了,事实上,自从毕业之后,他就有意避开这里。若非老教授的邀约,他绝不愿涉足这片伤心地。
寻到房间,谢谨言在门前深吸气,挺直腰板,推门。
主位坐着鬓发斑白的老教授,慈爱和蔼,师母挽着发髻,在旁倒茶,一身淡紫色旗袍温柔娴雅。
谢谨言迎上去问候:“老师,师母。”
左右两边的师弟师妹齐齐望向他,目光探寻。
老教授笑吟吟介绍:“叫谢师兄,早你们很多届毕业的。”
互相问过好,谢谨言就在导师身侧落座。他看到,师母身旁还有一个空位,不知留给谁的。
他已毕业多年,与众师弟师妹并无交情,不便带头推杯换盏,只向老师敬过酒,就安静坐下。活跃气氛的任务,自然落到师弟师妹们头上。
偷眼看过去,四男三女。当中有个男孩子,高个子,脸颊瘦长,分外活跃。
谢谨言低头喝茶,目光飘到男孩身边的女孩身上。
白裙子,黄外套,利落的短发,化着淡淡的妆,时不时露出浅笑,看起来很温和。
老教授叫她白潇。
男孩对白潇十分客气,看到茶杯空了,忙不迭给她添茶。白潇端坐微笑,目光似是不经意,与谢谨言交汇。
不是情侣。谢谨言被撞破,连忙收回视线。
白潇依旧微笑,与包厢热烈的气氛相合,却又隔着些距离。透过酒杯,谢谨言看到她低头与男孩交谈了几句。没过多久,男孩举着一杯酒,凑到谢谨言面前。
“早就听说过师兄,今天见面,说什么也要敬你一杯。”
谢谨言勉强举杯。他不认得对方,直接敬酒令他尴尬,但是不好拂师弟面子。
“他叫杨璘,是隔壁实验室的,常过来玩。”白潇似是看出他的为难,适时解围。
“听说师兄酒量了得,一杯酒喝得这么干脆!”杨璘马上给两人斟满,“师兄这么爽快,我实在佩服,再敬你一杯。”
谢谨言不想再喝,盖住杯口:“近年来身体不好,我不能喝酒的。”
“刚才不是喝过了吗?”旁边一名女生笑嘻嘻的,“师兄不要推脱啦!”
“就是,听说当年师兄还给师弟们挡酒,以一敌十,毕业聚餐的时候,喝翻了一桌专家呢!今天怎么厚此薄彼?”有人翻出陈年旧账。
“那是早些年,现在他刚出院,别喝了。”老教授阻止,然而酒气上头的杨璘根本不理会,照旧将酒杯递到谢谨言唇边——分明是逼他喝了。
白潇凑到老教授身旁,不知讨论什么,师娘一个人,要镇服众位血气方刚的年轻学生,当属不易。
导师在场,身为晚辈,不好搅局失了礼数。
谢谨言按捺住不忿,忍气吞声接过酒杯。
众人纷纷叫好,气氛热火朝天。有杨璘带头,其他人也借着各种理由过来劝酒,谢谨言推脱不得,只得勉强喝下。
师娘给他倒好茶水,心疼地望着他。
不能喝了。谢谨言感受胃里翻江倒海的热意,顺着脊背蔓延开,他悄悄按住右侧肋骨,那里隐隐作痛。
视线,似乎模糊了起来。师娘关切的面容仿佛蒙了一层纱帘,望不真切。
这酒上头,只过片刻,头痛欲裂。
忽然想起沈自钧,此时如果有他在,会不会安心一些,至少,不必担心酒醉后如何回去。
谢谨言眨眨眼,努力在雾气腾升的头脑里抽出一丝清明。他突然记起,自己还没存沈自钧的联系方式。
再想到自己对沈自钧的态度,不禁苦笑,不是打算把他赶走的吗?怎么现在遇到难处,反而想到他了?
真是讽刺。
又一杯酒下肚。
门被猛然推开。
谢谨言猛抬头,一瞬间,眼中有惊喜闪过,随即垂下眼帘。
不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一个稚嫩却有威严的清脆女声,刺破迷障,穿入谢谨言的耳朵。
“各位,你们,就是这样劝酒的吗?”上扬的音调像是雷云郁积闪电,藏着怒意。
围住谢谨言的学生讪讪退开,回到座位。
“小声可算来啦,快来坐!”师母应当很喜欢她,急忙招呼。
女孩走过去,甜甜叫了声“师娘”。
随后斜睨众人,微微一笑:“哎呀,师娘别怪罪我来迟。本想早来的,实验室里堆了一箱试管和三角瓶,脏兮兮也不知谁弄的。实在看不过去,刷了一会儿,这不,连实验服都忘了脱。”
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学生安静下来,不安地望着她,似乎求她不要再说。
女孩轻飘飘瞥他们一眼,自己斟满酒杯,挑眉浅笑:“师弟师妹都守时,我却迟到,该自罚一杯。”
她利落仰头,将酒饮尽。
几个学生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杯酒,算是在他们脸上打了一巴掌。
老教授看得明白,没有戳穿:“还不给师姐赔礼?”
“不敢,”女孩笑起来爽朗,偏偏话里带着刺,“刚才隔着门听到他们敬酒,我怕得不敢进门啊,生怕屋里一群酒中仙,招架不住。”
“师姐说笑了,我们这点酒量,哪敢称酒中仙呐!”杨璘赔笑。
女孩盯住他:“怎么不敢?你的声音最响,看架势,该喝完好几瓶了呢——空瓶亮出来,给大伙看看,没喝够,就统统补上!”
杨璘赔笑,眼神往白潇身上溜,想要她帮忙圆场。
他哪里能喝这么多?逢到饭局,他浑水摸鱼,虽然活跃,酒却是沾得最少的。今天瞅准了师父师娘脾气好,师兄讲礼节不好推却,本打算把谢谨言灌醉了,好寻点乐子看笑话。谁想到半路杀出个师姐来,一眼识破他的伎俩。
方才起哄的几人缩着脖子,谁也不出声。
“师弟酒量不行,只是做做样子,不要让他喝了。”白潇端起茶杯,向女孩微笑,“都别劝了,大家少喝点。”
女孩和白潇相熟,自然要给白潇面子,于是环顾众人,最后起身来到谢谨言面前。
谢谨言已经不太清醒,靠在桌边,阖目养神。
“师兄,我来迟了。”她蹲下来,仰视谢谨言,目光幽深,似藏着千言万语,“你还好吗?我们以茶代酒,我想,敬你一杯,就一杯。”
不同于压制师弟师妹们的凌厉,此时她的声音,柔软,带着恳求。谢谨言迷乱的视线渐渐有了焦点,他微抬眼帘,透过镜片上缘,观察来人。
女孩身披蟹壳青实验服,内搭白色衬衫,头发随意梳了个侧马尾,干练清爽。
小圆脸,一笑起来,左脸颊有个酒窝。
眼熟,但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颔首微笑,抓起茶杯:“多谢师妹解围。”
女孩的眼瞳缩了一下,似有失落,旋即调整好表情,低声说:“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