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的祖父位至户部尚书,但在祖帝病逝的那年夏,因被查出通敌叛国判了立斩而全家落狱流放。那位祖父的妻子是祖帝的妹妹,延安公主,她为了袁家祖父在宫里跪了三天三夜,最终祖帝念旧情,特许其子弟不必流放只夺去爵位富贵,免了三代入仕做官,仍能居于京城旧邸。
时移世易,袁家子弟凭借一手经商奇才,竟成了长安首富,昔年延安公主未受此事影响,仍备受祖帝宠爱,终是给袁家留下不少的亲戚人脉,所以即便是如今这家里无人做官的,有个聚会雅集的,只要袁家给世家贵女下了帖子,也是无有不应。
我挑开马车的帘子望去,袁家两位女儿早早地就在门口迎客了,最前头那位穿着轻红大襟窄袖衫,配湛蓝对襟背子和挼蓝齐胸裙的,衣衫裙摆上满是蝶恋花纹,就连碧落披帛也是相得益彰,庄重而不失典雅的,便是袁家大女儿袁湘琴了。她长得虽然平平无奇,但为人处事甚是圆滑,于她说话总是很顺心,家里姊妹包括我,都很喜欢她。
可前世,正德初年冬,她被土匪抓走,至此再无音讯。
在她后头的,身着云母大襟窄袖衫,对襟背子和齐胸裙皆是檎丹之色,颇为夺人眼球,霁色披帛搭上去更添一抹亮色,她便是袁家小女儿袁湘玉了,圆脸葡萄眼,长得虽然可爱,但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我欣赏她为人直截了当,做事上也算干净利落,家中姊妹倒多爱她姐姐,行事周全些令人安心。
瞧了几眼也到了,一瞧我在柳絮的搀扶下落了马车,她二人纷纷凑上来,我打眼便瞧见袁湘玉头上那用几颗浑圆玉白的珠子点缀的落梅花钿了,当下赞叹道,“湘玉姐姐这花钿是从哪儿寻来的,快把那地方告诉妹妹我,下回我也要去。”
前世这丫头嫁了个顶好的人,过的还不错,不知如今会如何。
袁湘琴恼怒地插上一嘴,“拂夏妹妹来了怎么就只注意三妹妹,我今日也是盛装打扮,额上也有精细之物呢。”我撇眼瞧过去,她额上确有个花钿,不过是粉嫩的莲花状,且周边描了金彩,确然是华贵的,只是这样组合不太得我的眼。
我打哈哈地道,“湘琴姐姐的这个也好看,不过我个人还是更喜欢湘玉妹妹的。”
袁湘玉这下得意了,“大姐姐我早便说了,你何必花两贯钱将南北铺子里那位老师傅请来,他那走街串巷的名声谁知道哪儿得来的,结果,给你花成了个四不像,自然被我得了风头去。”
被她这样说袁湘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笑笑道,“今日这牡丹花会本就是为你而举办的,你正要装扮得万众瞩目,才能寻到令自己如意的好郎君。”
“原来,袁夫人举办这场牡丹花会,是为了给湘玉姐姐寻个相好的。”我立即打趣道,“那可正好了,这几日我正烦闷着,出来散散心还能遇着这好事儿,待会儿我定要好好地帮湘玉姐姐掌掌眼,别让她寻到个外表好内里却蔫坏的人。”
“你先头那相好的名声都坏完了,我可不敢让你掌眼,免得掌出个坏苹果来。”这话儿还没说完,袁湘玉便知晓自己脱口而出伤人心了,当即闭了口,我见袁湘琴正要拉着她予我俯身致歉,赶忙阻止,“做什么,咱们都是邻里亲近的姊妹,没什么不能说的,不掌眼也便罢,如今我这烦恼也快散完了,来你们袁府就当吃喝玩乐了。”
见我完全没将这话儿放在心上,袁湘琴和袁湘玉真是松了口气。
又是一轮车马声过,我回头去瞧,原是大姐姐、三妹妹和四妹妹到了,迎面先落车的是三妹妹,她今日未着胡服,而是就了一身俏丽雅致的月白对襟短衫配姜黄齐胸裙,翡翠色披帛给这身衣服添了抹亮色,倒是不俗。
“少见拂湉妹妹着裙装的,搭的还算不错,衬得小脸儿更娇嫩可人了。”
袁湘琴的笑声调侃只得来了安拂湉的无奈,“若非母亲想着我也应该寻个好人家了,又碰着袁夫人办这牡丹花会,我才不穿裙装。这身好不适应,穿在身上走动都不方便。”
袁湘玉噗嗤一声笑了,“三妹妹放心,咱们府里这次花会斗花投壶双陆皆有,定不让你这混不吝的泼猴子感到寂寞。”
“湘玉姐姐可不能这么说。”安拂湉作势便要打她,“我母亲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这次会面决不许出任何岔子,否则回去了她若不让我出门,我可要找你麻烦的。”
“行行行。”袁湘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赶快跟我进去,今日母亲房里来了位小贵客,她可会玩儿双陆了,还压了不少玉制做赌注,都是价值连城的,你往日可是下双陆的能手,这会子可不能给我输了,母亲可说了若是赢了都给我充作嫁妆的。”
贵客?!难道是那位七公主?!
心念一动,我赶忙上前拉住要进府的二人,言道,“二位妹妹不如带我一起去吧,这些日子一直闷在屋里头,好容易出来一回,也让我见见好物。”
安拂湉见我情绪低落起来,立即拉上我,“走走走,一起去。”
一路穿过长廊凉亭,见着各色品种不一的牡丹盛开,我三人都只是瞧上一眼笑语低眉,却都未曾停留,直接来到袁夫人的卧亭阁。这地方是袁府里早早预备下接客的厅房,里外里一个小院儿子,共四间厢房,袁夫人在最里头的那间。
踏入进去时,我一眼便瞧见那年轻女子,碧落描金对襟短衫配青莲流光齐胸裙,上头的立狮宝花纹惟妙惟肖,还绣着银线,那朱酡颜披帛用的是全蚕丝,举动之间波光粼粼的,霎是好看。双髻之上只带了个全金所坠的凤冠,瞧着不重倒是极华丽富贵的,应是彰显身份的。
行到近前,袁夫人便为我们介绍道,“这位是陛下的亲妹妹,先帝的七公主,落霞公主。”
“公主殿下,民妇的女儿您已经见过了,这两位都是来自靖伯姚府的姑娘,瞧着活泼的是靖伯姚府的三姑娘安拂湉,瞧着安静些的便是靖伯姚府的二姑娘安拂夏。”
我二人正欲行礼,却被落霞公主唤人制止了,眼见她笑得那般温和柔善,“不必拘礼了。来之前皇兄同我说过,公主入平民之家已经是叨扰,若是动辄便要行礼,就失去了游玩的兴致。免去这些繁文缛礼,大家才显得亲近一些。”
前世程岳阳总是跟我说,陛下所有的亲眷皇族之中,唯落霞公主最为跋扈,可今日一见她却是个如此柔和的人,到底是程岳阳蓄意欺骗于我,还是后来生了什么变故,让这位公主转了性子。
正想着,三妹妹忽的开了口,“听闻公主这次带了羊脂白玉来,还是连着三个玉佩,成色极好,可否让我们一观呢。”
“三妹妹,不许无礼。”我蹙眉低声警告一番,可落霞公主却觉得没什么,言,“无妨,皇兄近日得了许多,本就是要用作赌注的,若你们赢了也可拿去,现在看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那婢女在示意下将玉佩带来,我们几个都凑上去,三妹妹是个藏不住性子的,见着便惊呼,“玉制纯白剔透毫无杂质,摸上去触手生凉,在阳光底下还能瞧见透光呢,七公主,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啊,你真要拿来做赌?”
“我既拿的出,自是有更好的。”落霞公主笑着说,“听闻靖伯姚府的三姑娘一向擅长双陆,我与袁夫人对弈下了许久也累了,现下这盘筹码还未开记,不若翻了重来,你陪我下一局如何?!”
三块玉佩皆有一尺半左右,最左侧为白虎,中侧为朱雀,最右侧则是麒麟,惟妙惟肖的感觉,这雕工绘制只怕是多少位老师傅一同赶制出来的。羊脂白玉价值连城,在黑市一小块都要上百金,今日这三块若想成,只怕原玉不下十斤。
可是正德初年正是先帝刚驾崩之时,外头又有水灾祸患,不久还有贪腐大案,朝廷正应是缺银短钱的时候,陛下怎会这般大手笔,将东西赏赐于公主。还是说自己未进过皇宫,不知皇宫几何富贵。
“二姐姐,你在想什么。”
三妹妹的轻声令我回过神来,偏头看去二人已经开始下了,袁夫人和另两位袁家姊妹也已离去,屋中除了婢女便只剩我们三人,闲来无趣,我便帮着记个筹码。三妹妹今日运气不好,每每掷骰子都是单数,反倒是七公主,总是拿得双数,可二人的筹码却是不相上下。
你去我的棋,我挡你的路,双方你来我往下得如火如荼,茶点都过了三巡,正要分个胜负的时候,忽有嬷嬷急急来报,“公主殿下,不好了,左相府的大小姐跟户部尚书家的庶女打起来了!袁夫人身份卑微不好管,寻了好几个嬷嬷手下也不敢落重了,这拉也拉不住,公主,您快去看看吧。”
我们三人这才万分不舍地从棋盘上撤回目光,眼瞧三妹妹不大开心了,七公主便柔声安慰她,“拂湉妹妹莫生气,等事儿处理完了,我再回来同你对弈。喜宝,把这棋盘给本宫看好了,不许错一个子。”她这才不再嘟嘴,随着我与公主往那斗争的地方去。
打架的地方正正在牡丹花园的中央,出了卧亭阁,还要经过两道回廊才能道,趁着这空挡,七公主问来回报的嬷嬷,“究竟出了何事,她们为何会打起来。”
“为了一个玉簪子。”嬷嬷言道,“一个月前长安北市的巡风茶楼,来了几个心灵手巧的娘子,前段日子她们做了一种玉花卉簪子,就在茶楼门口寄卖,没多少时日便传开了,人人都说那簪子里的花儿像活花一般鲜艳欲滴,又灵又香,且每种花色只有一只。左相府的那位小姐来了就瞧见户部尚书家那位庶女头上戴着这个,是前几日那头刚出的,非千金不可得还是梅花样式,她喜爱得不得了,想让户部尚书家那位庶女让一让,可人家就是不肯相让,争执着一来二去的,可不就闹起来了。”
安拂湉挑眉,“那簪子的确好看,只是物以稀为贵很难买,后来大多都去了赌坊做注头,如今街市上已难寻了。祁二公子善赌,只怕是赢来送给妹妹的,呵,当众抢别人的东西,真是没教养。那左霜儿的霸道蛮横,整个长安街市巷尾都有所耳闻,什么今日个儿家里打死了个婢女,明日个儿发落了个老仆,后日个儿长街快马搅得街市不得安宁,应有尽有。我还觉着眼下公主在她会安分一些,看来,还是这幅德性。”
我眼刀过去,她堪堪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