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不打哪儿飞来的黄鹂鸟给我叫醒了,今日个儿阴云密布凉风阵阵的,透进纱帘的太阳光都稀疏得不行。柳絮那小丫头见我身着单薄的里衣就站在窗外了,赶忙进来絮叨着帮我披上披风,唤丫鬟婆子进来伺候我洗漱。
其实在前世的最后一年,她离世后,在那宽阔却荒芜的大院儿之中只独我一人,早已习惯自己做事。如今却要瞧着屋内那么多人走动,倒是有些不习惯。
“小姐昨日绣帕子绣晚了,多用清水拂下面吧。”是柳絮的声音。
“小姐今日还是穿清淡雅致的颜色好,否则若是叫老爷和夫人瞧见了,又是一阵闹腾。”是了,父亲母亲一向不喜我穿那些艳丽的颜色,说是会丢了女儿家的风范。我循声望去,说话的那丫头容颜姣好清丽,是我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面容。
她叫梅枝,亦是我的贴身丫鬟,自小配着我说话做事很妥帖,也很贴心。前世我嫁入程府的数日前,被我母亲以偷盗为由赶了出去,后来柳絮去打听,说她回乡的路上遇到了劫匪,没了命。自那时候起,我便觉着她的死没那么简单。
算算日子,若没记错的话,她被打发出去的那日,正好是今天。
“你看着办便好,我让你去青州打探的那件事,你探得如何了。”
从前我总是想着来日要嫁给程岳阳,春闱前几日我与他在家宅后院私定终身,他允诺我,必定会将他父亲母亲摆平,若是高中便会上门提亲。我欢喜不已便到处去看长安市面上的那些嫁娶之物,可瞧来瞧去总没个合意的。
有一日与四妹妹她们在凉亭中玩叶子牌,四妹妹无意间提到说青州有位老师傅,做的孔雀翠玉花冠极为好看,青州几位商户的女子嫁娶时都上门讨要,甚至连世家贵女都重金恳求。不过那位老师傅年迈,手上的花冠不大多了,因而价格也是越涨越离谱。
后来这位老师傅因病卧床不起闭门谢客了,四妹妹叹息自己买不到,否则若有将自己嫁出去的那日,定要寻那老师傅给自己做一个。
我当下听闻未表露什么,转而便让梅枝去青州打探,看看能否要到这个花冠,等到来日嫁给程岳阳时必用得上。
“奴婢见到那位老师傅了,不过他手上的花冠都已卖光了,如今只剩最后一顶,无论奴婢出什么高价,他就是不肯卖,奴婢也没办法。”梅枝摊手,“不过如今也用不上了,倒也省了一笔银子。”
这不对。
前世梅枝明明于我说,她在门口苦等了三日,终于见到那位老师傅了,他是个很和蔼且实诚的人,这花冠虽然好看却不实用,且花费不高,若是受太高的价格他于心不安,又不愿意得罪这些世家贵女,这才不愿意卖。闻听我是从长安寻来的,当即便用实惠的价格将那花冠脱手。
嫁娶当日我带着花冠,围观的宾客无一不夸赞巧夺天工。可如今,怎么却不肯卖了呢。难道当年他愿意卖,是有什么内情?
我虽疑惑但山高水远,也很难探到实情,便道,“那便算了吧。家中每日晨起都要一同吃饭的,父亲还要赶着上朝,可别迟了。”我这一番催促,屋内丫鬟们的手顿时快了些。
来到正清楼的正堂时,家中所有人都已在等我了,三妹妹趴在桌子上,对我的姗姗来迟有些不满,“二姐姐就是爱贪睡,那黄鹂鸟儿都叫了几回了才醒,我看来日若是入了婆家,定要遭受磋磨的。”
母亲一个筷子敲到她头上,言道,“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开口闭口总是嫁不嫁的,也不嫌丢人。”
三妹妹懒洋洋地起身,“话本子里就这么写的,我不过照着念罢了。”
我一坐到她身侧便瞧见那桌子上早就被翻烂的小册子,正正放在三妹妹的碗旁,笑言道,“这又是哪个街头巷尾的杂书被妹妹寻到了,竟连个名字都没有。”
“二姐姐可别管。”三妹妹一把给抽走放入袖中,“这可是我的珍藏宝贝,不借人的。”
我才不喜欢看这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转而看看四周,大姐姐和四妹妹都在翻账簿,身边有侍女时时拿着算盘算着,父亲那略带朦胧的双眼一睁一闭的,看便是昨夜睡晚了,母亲倒是十分精神,看来两人还是一如既往,分房睡的。
“夏儿也到了,咱们开饭吧。”
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顿时令父亲醒了神,将桌上的吃食放入自己口中,登时眼光大放,我瞧着情形暗自笑了一声,随后也加入了吃饭的行列,将自己最喜爱的桂花糕拿过来细细品味。
“别算了,少算一刻钟的家里也不会停摆,但少吃些许东西人是要生病的。”
又是母亲的一声令下,大姐姐和四妹妹身侧的丫鬟们立马都把她们的东西收走,俩人也确实是饿了,当即便开吃。
自前世那痛苦的日子过去,我的脑海之中还时能浮现当日刑场中家人血泊的模样,嫁入程府后除却回门,再也没有跟家人相聚的日子。明明是那么寻常的一天,我却觉得心中有股暖流,在温暖着我。
可情感上的寄托,亦不能消磨我的冷静,一边维持面儿上,不露出些许情绪,我一边儿问道,“父亲,母亲,那言嬷嬷今日还来吗?!”
这一问,便让父母吃东西的手霎时一顿。
大姐姐的姻缘是自小就定下的,如今已嫁,三妹妹自小便是个玩闹心性,四妹妹是庶女从了商,我是家中嫡女且行二,自小父亲母亲便对我寄予厚望,教我琴棋书画,掌家算账。
父亲仕途不顺,至今只是个从六品的宗正丞,虽有伯府爵位却无实权,父亲没有亲生的儿子,只有一个义子,是母亲生下三妹妹后认下的,身世不明。如今只在洛阳县衙做个主簿这样的芝麻小官,至今尚未娶妻。
在整个长安的世家之中,我们靖伯姚府,早已是没落之流。所以自我两年前及笄后,父母亲便打算将我嫁入如今在朝中有权势的人家,亦或是那些仍旧鼎盛的伯府或侯府之中,为父亲和我那位义子哥哥的仕途,铺路。
母亲是戍边大将镇北大将军的嫡女,我那祖父自先帝还在时便战死沙场,太后照母亲入宫,她凭此良机得了贤妃娘娘的青眼,如今贤妃娘娘虽成了贤太妃,对她却还是时常记挂着,邀她入宫。母亲便借着这人脉,将那位曾经侍奉过贤太妃的言嬷嬷寻了来,按照宫里的标准教我规矩。
那段日子我最是难忘,无论是行步走路、坐立起身、衣着打扮,乃至读的书有一点儿不对,都会被打手板或是祠堂罚跪,从早到晚也没个清净时候。原本父亲已经看上了左近尚书右侍郎家的独出,来往接触甚是频繁,谁知,我却早早地与程岳阳攀扯不清。
“不会了,不会了。”四妹妹笑着打马虎眼儿,“二姐姐不是最不喜欢这位言嬷嬷吗,父亲母亲回来时已往宫里去过信儿,言嬷嬷如今是断不会再来了。”
前世程岳阳中榜,上门提亲,父亲怕我丢了脸面,仍然是让言嬷嬷教导我直至入府的最后一刻。可如今程家尽毁,我与程岳阳的事儿因他在门口那一跪,整个长安人尽皆知,高嫁,只怕是不大可能了。
“那就好。”这是真令我开心。
母亲却愁了,“你跟湉儿早就及笄了,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前几日母亲去寻冰媒馆的杜媒人,她给了些名册,待会儿吃完饭,你们俩就随我去瞧瞧,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我一向最是不喜这些以画儿示人便要一生的玩意儿,但母亲既然开口了也不能无故推辞,便应下了。只是回首的时候,见到三妹妹与我一样无奈的目光,不免乐了。
“好了。”父亲将碗中的粥一饮而尽,言,“我先上朝去了,念蝶,下朝时我有要事与你说。”